作为学术史的美学研究

作 者:
徐岱 

作者简介:
徐岱(1957- ),男,山东文登人,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文科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美学与文艺学、艺术理论与批评等研究(浙江 杭州 310028)。

原文出处:
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古今中外,关于美的讨论历史悠久。但对缺乏系统的随意言说和自成谱系的学术史的梳理,容易造成对问题意识的遮蔽,其结果就是研究成果的重复。通常说来,作为学术史的美学研究源自柏拉图主义的本体论美学,但迄今以来分别经历了从理念到经验、从实在到存在、从认识到解释等理论上的一系列转向。当代美学的思想误区在于对“本体论”与“本质主义”的混淆,由此而导致的研究路径的迷茫,事实上已经成为美学研究实现其继往开来的一种障碍。从作为学术史的美学研究来看,以对“审美价值”的关注为核心,形成了美学学科的古今之分,并由此实现了面向生活世界的现代美学。只有清楚地认识到这些问题之间的关联,才能更好地促进当代美学的发展。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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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19)05-0111-10

      DOI:10.19563/j.cnki.sdzs.2019.05.015

      一、超越柏拉图主义

      从比较文化史来看,尽管关于美的思考具有跨文化的多元性,每个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美学言说”;但一般说来,作为一种具有思想谱系的学术史的“美学研究”,来自由柏拉图开风气之先的古希腊。众所周知,从爱琴海出发的形而上学之舟,以“理念论”为核心开启了西方美学的思想历程。但何谓“理念”?很长一段时间里,把握这个词语所表达的微妙内涵,让人为之殚精歇虑却常常无功而返。

      让人倍感困扰的是,这个术语常常同“概念”相混淆。理念与概念的相近在于彼此都属于一种非物质的、超验的“共相”,二者的区别在于:概念是现象的否定和一种关于该现象的观念性说明,比如“马”这个词作为一种概念它本身不是真实的马;而理念却是现象所体现的那个实在,概念只是我们认识这种实在的一种媒介。除此之外理念常常通过具体事物,以一种相对感性的方式被我们所领悟。二者间这种似是而非的纠缠关系,能够从同属于共相的“普遍”与“一般”两个范畴既相似又不同上体现出来。比如,一般与普遍虽都是一种共相,但前者是一种观念抽象物,而后者则是具体现象中的一种内在品质,彼此常常呈现出一种“共生同在”的现象。就像在公孙龙著名的“白马非马”这个案例里,“马”既指称一个概念,同时也反映着一种理念,呈现出一种错综复杂性。所以黑格尔一方面表示“理念不是别的,就是概念”;另一方面又强调“单就其本身而言,概念还不是理念”。把握理念这个关键词的要点在于,认识到作为共相的理念是一种殊相化的抽象,也就是说,它“提示给我们一种共相,但同时这共相又被看成一种本身具体的东西”[1]144。

      理念代表着在总是变动不居的表象下那常驻不变的事物的本质,是个体事物的“理想模型”,它虽超越于具体事物(无法为任何一种个别存在者所拥有),却归属于现实经验世界;而概念却是事物所归属的“一般类型”,它作为我们对事物性质的逻辑概括已脱离具体事物,落实于虚拟的观念领域。换言之,理念是“殊相”中的共相,而概念是“抽象”的共相。成为抽象就是超越实际的“具体事态”。所以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强调:不能由一个概念中导出实在来。与此不同,柏拉图的理念归根到底也就是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中论述“上帝实存的矛盾”时所提出的,一种“非感性的感性存在”,和一个缺乏“经验特征”的“经验事实”。如果说医用教学模具的那些男女塑形是概念的形象展示,那么米开朗其罗的《大卫》是青年男性之美的理念的一种生动呈现。早期犬儒派思想家安提斯泰纳曾嘲讽柏拉图:我确实看见了一匹马,但我可没有看见“马的理念”!这样的批评之所以没有意义,是因为在柏拉图看来,实际事物的特点是“可见不可知”;而作为共相的理念的特点,则恰恰是“可知不可见”。可见事物的相对性意味着变动不居,因而不可知;不可见的理念的绝对性意味着“一切是一”,它是唯一真正深刻的知的对象。

      理念的可知性不依赖于逻各斯的知性推理,而是心灵的感悟与领会。理念的这种可(感)知但难(眼)见的神秘性,以及其作为实际事物的根本的绝对性,充分体现了传统形而上学思想的特点,也深刻反映了宗教文化的逻辑起点。作为现象界各种实际事物的主宰,理念的那种“可知不可见”的特性,能够给对天地万物进行垂帘听政的上帝的“在场”以最好的辩护。柏拉图美学的实质是通过对“美的理念”的把握,实现对整个审美世界里所有美的现象共同拥有的“同一性”的认识。用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一段话说:我们肯定美自身、善自身的存在,我们说每一事物都有与之对应的理念,它是一个统一体,我们称之为它的本质。所以说“看起来,柏拉图之前的希腊思想家几乎不关心美。美之闯入形而上学之中,是通过柏拉图”[2]135。如果说它的功绩在于正式翻开了美学的学术史篇章,那么它的缺陷在于并不能解决美学的思想之惑。因为传统形而上学并不仅仅是区别“现象与本质”的本体论(Ontology),它还进一步产生了一种“身与心分离”的认识论。这就是别尔嘉耶夫所批评的那种,被后人命名为“柏拉图主义”的“本体论主义”。这种观念从“事物的理念是现实的,而事物本身则是虚假的”立场出发,视具体的感性存在如无物,将概念所反映的抽象的观念存在为唯一对象。

      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美学研究的兴趣所在是事物的抽象同一性的逻辑论证。问题是在具体的审美体验里,真正有意义的不是审美对象的“同一性”,而是其不可复制的“差异性”。正是由这种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性所构成的丰富多彩,形成了审美天地的最大魅力。那些文学经典之所以一再被改编搬上荧幕,我们之所以对由不同的导演和演员对同一个故事的不同演绎有兴趣,这些都是审美差异性的价值的最好诠释。美之为美的意义并不在审美对象的那个可知不可见的同一性“本质”,而在于体现着差异性的那个能被感同身受的审美对象“本身”。这是由柏拉图理念论主导的、被后人称之为“本体论主义”的“形而上学美学”无能为力的。所以法国美学家杜夫海纳在《美学与哲学》一书中指出:形而上学思想把美的理念推崇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结果反而把它从美学那里夺走了。这个批评很恰当。在美学的学术史上,这也为“从现实经验中得出全部认识”的“形而下学”(Physicalism)的崛起提供了机会。与形而上学对思辨的推崇不同,这种思想强调“向生动经验的回复”。尽管这并不意味着对“本体论美学”的彻底放逐,而是对由柏拉图主义垂帘听政的“本质论美学”的超越;但其结果却是在美学的学术史上,启动了由“理念论”向“经验论”的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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