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审美哲学:终结之后的艺术问题

作 者:
徐岱 

作者简介:
徐岱,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文科资深教授”,兼任中国中外文论学会副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主要从事美学与批评理论、中国现当代文学等方面的研究。浙江 杭州 310027

原文出处:
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自上世纪以来,随着一系列“终结论”著作的出版,关于“艺术终结”的话题成了一个众说纷纭、挥之不去的问题,从而使得审美哲学处于有名无实的尴尬之地。其症结在于由于混淆了“本体论”与“本质主义”之间的根本区别,让人们普遍持有一种“形而上学恐惧症”。事实说明,面对“终结之后”的反艺术的艺术批评,仍然需要审美哲学。重构的路径就在于有效地把握重视“事物本身”的“后形而上学”。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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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9)05-0080-13

       一、轻文明时代的艺术之轻

       曾几何时,从《哲学的终结》《科学的终结》《历史的终结》,到《教育的终结》《意识形态的终结》和《艺术的终结》,后现代思潮以其系列的“终结宣言”实现了它在“轻文明”世纪的改朝换代。于是近二十多年来,作为一个关键词的“终结”作为一个焦点,在中国学界一直此起彼伏地引发讨论。无论我们是否接受“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说法,当思想的城堡高高飘扬起“解构”的旗帜,当今时代的智识生活无可置疑地处于一种以“确定性消解”为标志的“轻文明”之中。躬逢其盛的审美哲学何去何从?这个困惑迄今仍让行业中人殚精歇虑。但耐人寻味的是,在一片“终结”声中,似乎唯独早已步履维艰的美学,却网开一面地得以幸免于难。时至今日,人们期待中的“美学的终结”迟迟未见露面。不仅如此,最有资格替“美学的终结”买单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阿瑟·丹托,甚至借率先发布“艺术终结”的机会,接二连三地出版《艺术的终结》《普通物品的转化》《艺术的终结之后》和《美的滥用》等理论新著;在隆重推出了独树一帜的“终结论美学”之际,却宣布由他经营的美学店铺照常运作。这不由让业界同仁们大跌眼镜。

       通常说来,哲学活动是关于世界基本问题的思考和对事物的终极探索。觞滥于19世纪德国,由美学家鲍姆嘉登命名、启蒙哲学家康德奠基、经过谢林的开拓和黑格尔的集大成而完成的现代审美哲学,历来是关于艺术作品基本性质和艺术活动基本规律研究的哲学美学。因此,一种并不针对艺术事实的审美哲学,就像一台缺席了那位忧郁的丹麦王子的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令人难以想象。时至今日,要将“当代审美哲学的基本问题”这项提案重新列入议事日程困难重重。这种困境首先在于,人们通常所理解的“艺术文化”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按照阿瑟·丹托的说法,当美国艺术家沃霍尔于1964年4月的一天,在纽约曼哈顿区东74大街的斯泰堡画廊举办的展览中,将超市里正在出售的布里洛牌的肥皂盒子直接以《布里洛盒子》命名来展出后,传统那种“作为艺术的艺术”便彻底终结了。在这样的格局里,验收艺术品的依据可以随心所欲,“艺术品之所以成为艺术品,是因为有人认为它是艺术品”[1](P.28)。在“一切都是艺术品”和“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后现代宣言中,艺术不仅不再与众不同,而且博物馆内那些名闻遐迩的经典作品,如今受到反艺术家们的普遍嘲弄。就像沃霍尔所说:“我讨厌去美术馆观赏挂在墙上的图片,因为它们看起来很重要,但是它们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2](P.140)在“艺术”的名下,既包括传统的经典,“也包括一罐粪便和孩子的领带”[1](P.29)。在这样的情形中,名符其实的审美哲学显然已无从谈起。

       法国学者波德里亚曾指出:“不论什么废物都充当艺术作品,结果是不论什么艺术作品都被当作废物。”[3](P.32)当这个观点得到公认,以“作为艺术的艺术”为核心的审美哲学的终结,似乎已经到来。但这种情形是否已成现实?事情恐怕未必如此。寻根究源起来,这场变故起因于20世纪初期,一个叫马塞尔·杜尚的法国人的所作所为。1917年,12位纽约富人共同出资1万美元,资助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艺术展览。实际展出了1200位艺术家约2125件作品,但事后被人津津乐道的只有一样东西,即杜尚从纽约第五大道118街买来的,一只平底瓷制的男用小便池。杜尚只是用黑色笔在上面签了一行字——“R·莫特先生作于1917年”。这个简单的事件对艺术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者以这种近乎亵渎的方式,对几千年来世人眼中如同圣殿般的艺术界,开了个史无前例的大玩笑。但杜尚的朋友沃尔特·阿森伯格在替它辩护时,还是试图以“一种有趣的形式”为由,努力将它纳入艺术俱乐部。认为它那“简洁”的造型看起来像一个正在打坐的和尚。有个叫路易斯·诺顿的人还以《洗手间的佛》为名写了篇短文,把这玩笑推到高潮。这种不严肃性是向几千年来的艺术传统的挑战,杜尚试图通过取消艺术的审美价值而彻底消解艺术的神圣性。这个意图不久又有淋漓尽致的体现。两年后的一天,杜尚在里维里大街的一家商店买到一张印有《蒙娜丽莎》的明信片。杜尚在画面上这位女士的脸部用铅笔画出两撇小胡子,并在底部写上几个大写字母L.H.O.O.Q。于是,后现代绘画史上的一幅“名作”诞生了。杜尚的动机中有一点游戏心态,他本人公开表示,只是想用她开个玩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由此而导致的所谓“杜尚艺术”的影响却不那么简单。在《喷泉》事件后,杜尚曾由他的朋友诺顿出面表达过这样一种艺术观:

       莫特先生的《喷泉》没有什么不道德的,那很荒唐,正如说浴缸是不道德的一样。这是一件你每天在生活用品商店橱窗里都能见到的东西。是否由莫特先生亲自制作这件《喷泉》并不重要。他选择了它,他从日常用品中挑出来。在一个新的题目下,从一个新的观点看来,它原有的功能消失了,但为它创造了一个新意义。①

       这段文字中表达了两层意思:(一)由艺术家决定什么是艺术。(二)不存在艺术品与日用品的区分,生活世界中任何被认为蕴含一种意义的事物都可以是艺术。第一个观点只是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教授早先见解的回声。他在《艺术的故事》中开宗明义地说过,实际上并没有“艺术”这种东西,有的只是艺术家而已。后一种意思反映了艺术史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性的历史性转型,从“精致艺术(High Art)”到“低俗艺术(Low Art)”,从“前卫艺术(Avant-Garde Art)”到“后卫艺术(Rear Art)”,从“大艺术(Art)”到“小艺术(art)”。以此而言,后现代艺术状况可以一言以蔽之——“艺术(Art)已死,但艺术(art)永生”[4](P.143)。死去的是“作为艺术”的艺术,永生的是“回到生活”的艺术。这种艺术体现了艺术的“废除主义”“还原主义”和“取消主义”,它们分别代表了艺术的两种形态:“艺术即商品”和“艺术即物品”。前者的代表是美国“波普艺术(Pop Art)”,标志性人物安迪·沃霍尔。他不仅明确表示,“我想要做一位艺术商人(Art Businessman)或商业艺术家(Business Artist)”,而且还直截了当地说:“善于经营商业是最美妙的一种艺术……赚钱是艺术,好的商业是最好的艺术”。[5](P.202)后者的代表是奉行“艺术即参与”宗旨、曾在后现代独领风骚的“达达主义”。它的主要人物查拉说过:“达达并不想就此毁掉艺术和文学,要毁掉的只是人们长期以来所形成的关于艺术和文学的观念。”[6](P.86)波普与达达,殊途同归于“艺术的去圣化”,其结果是让“现成艺术(ready-mades)”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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