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蒙”视野下的五四新文化运动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悦笛,辽宁大学特聘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沈阳 110036;北京 100732;liuyd1217@sina.com)。

原文出处:
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刘悦笛,辽宁大学特聘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沈阳 110036;北京 100732;liuyd1217@sina.com)。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9 年 12 期

字号:

       随着反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深入,五四形象变得愈加复杂。历史本身就是复杂的,所以必须赞同这种对于历史的多元化理解,“大启蒙”也许就是其中一种新的阐释理路。在纪念五四新文化运动百年之际,笔者拟用近些年主张的“大启蒙”观念来观照五四,以便从历史细部去发见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新意义。

       我们所说的“大启蒙”与“小启蒙”相对。所谓“小启蒙”,就是“十八世纪那场欧洲的启蒙运动所带来的一系列跨文化的启蒙,五四新文化就是其影响的余绪。这场启蒙的核心,就是倡导理性,倡导科学,倡导人文主义,倡导进步。然而,发展到二十世纪,当今世界直面再一次启蒙之际,‘小启蒙’的缺憾却被显露了出来,最主要的就是由于理性而塑造的科学所带来的影响,如今一种冷酷无情的科技理性正在塑造着全球民众的生活,并且对人类的世界产生了禁锢与反制,当然一味的进步从而忽视理性的边界,也会让人类付出自然与文化的双重代价”①。与之不同,“‘大启蒙’就是要破除这种异化现象,让启蒙理性不再以理性为绝对中心,这就需要东方智慧来平衡西式启蒙的偏颇。说‘五四’激情大于理性,那是就历史实情而言,但是我们所说的‘大启蒙’恰恰是要找回人类的情感,以人情来对理性加以均衡,使得人类获得一种完整的‘情理结构’。所以说,未来的全球社会需要一种‘大启蒙’,这种启蒙既反对理性中心主义,又不流于唯情是举主义,而是走向了一种既合情又合理的新的启蒙通途”②。在五四阐释史上,李长之也曾从更为深入的理论层面,指出五四运动乃一场“启蒙运动”而并非文艺复兴,因为“启蒙运动的主要特征,是理智的,实用的,破坏的,清浅的”③,并由此将五四定性为启蒙运动,而且认定其精神内核是一种“清浅的理智主义”:“五四精神的缺点就是没有发挥深厚的情感,少光,少热,少深度和远景,浅!在精神上太贫瘠,还没有做到民族的自觉和自信。对于西洋文化还吸收得不够彻底,对于中国文化还把握得不够核心”④。这是较早对五四新文化运动进行的相对客观的评价。

       实际上,20世纪以来的“中国启蒙”就是一种“大启蒙”,它尽管是一种后发的启蒙,但结合本土传统后,却可以为世界文明提供一种新的发展范式。中国启蒙毕竟是“中国的”启蒙。这就需要本土化的启蒙,要实现一种启蒙的本土化⑤。本文就是从这种视角审视五四新文化运动,并选取了陈独秀的“五四观”作为反思对象,以重新发见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五四”运动时代过去了吗?》的发问

       五四过时了吗?100年后我们再来重新思考这个问题。其实80年前,该问题就被五四主将提了出来。在五四运动发生19年之后,即1938年5月15日,五四运动的核心当事人陈独秀就在重庆出版的《政治评论》上发表了《“五四”运动时代过去了吗?》文章。此文开篇就指明了上世纪30年代末的思想状况:“有人以为‘五四’时代已经过去了,时代已经走到前面,人们的思想如果还停留在‘五四’运动时代,那就未免太落后了。”⑥可见所谓五四过时论,在80年前就已不过时了,刚过不到20年抛弃五四的声音业已渐起。然而,历史却不能如此观之,不能按照传统“进步观”来衡量,恰如启蒙运动一下子就影响了西方二百余年,历史发展是有进亦有退。

       陈独秀以当时的历史见识,认定五四非但没有过时而且尚要发展。但是五四过时论的错误何在?陈独秀的质疑很切实际:“要研究‘五四’运动时代是否过去,必须要明白‘五四’运动时代是什么一个时代,并且必须具体指出‘五四’运动时代要求的是什么,现在是否还有这些要求,如此则‘五四’所代表的时代性,和这一时代现在是否已经过去,便不致闭眼胡说的了”⑦。事实也是如此。某一个事物是否过时抑或超前,要看它是否能够匹配于当下的时代,特别是其中的诉求是否能够“与时协行”。那么,五四运动时代所要求的是什么呢?

       根据五四发展的实情与自己的理解,陈独秀规定了所谓“五四运动时代”所要求的五个方面,其实也是他事后对于五四的整体理解。具体如下:第一,“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卖国贼”;第二,“反对旧礼教的束缚,提倡思想解放、妇女解放,以扫荡封建残余”;第三,“提倡科学、破除迷信,建设工业”;第四,“反对古典文,提倡语文体,以为普及教育和文化的工具”;第五,“提倡民权,反对官僚政治”⑧。我们可逐一来解析这被忽视的历史判断:第一方面最具针对性,反侵略与反卖国贼只是外化的政治行动,五四本身为爱国运动无疑,但这只是一个现实的起点,反对包括日本在内的帝国主义才是内在的诉求。尽管“打倒帝国主义”的主张在1925年才正式出场,五卅运动让“‘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传遍了上海的工人区和贫民窟”,而且“不到两年,这口号就变成了奉旨照准的标语”⑨,但在这第一次反帝高潮之后,陈独秀就接受了这种观念并以之来反观五四。由此,推翻帝国主义的主张才与五四运动联系起来,当然这一主张乃是五四所有诉求的出发点。

       概括来看,陈独秀认定,五四的基本诉求就是“反帝”“反礼教”“立科学”“新语言”和“推民权”。因此,第二个要求就针对儒家礼教而出,在解放思想与妇女的同时,也就是反封建主义的。如此一来,陈独秀就将“反帝”“反封”作为五四首当其冲的诉求,这是符合近代中国历史实情的。然而,无论是“反帝”还是“反封”,这都是要重估一切价值之后打破的对象。然后如何加以建设呢?于是,第三条和第五条主张,一个是科学一个是民主,就是“赛”“德”两位先生。民众有了科学才不迷信,但陈独秀又把工业建设纳入其中,非常关注建国的经济基础。同理可证,民众有了人民权利,才能反对官僚所形成的体制,科学与民主一样不可少。比较特殊的是第四点,反对文言文,促进以白话文作为教育和文化普及的手段。这其实不是文学的规定,而是一种语言翻新上的规定,尽管这个诉求发自文学。把五四运动视为“中国文艺复兴”,道理也就在这里。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