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遗民  

作 者:

作者简介:
洪丽珠,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研究员。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外学者都注意到近世以来易代士人的特殊与重要,也早就暗示了“遗民”定义本质上存在的模糊问题。在文史学者一致努力下,遗民研究成果丰硕,遗民行为的复杂、与时俱进以及背后不易察觉的文化、思想因素也得到关注。显然,易代之际的士人,呈现于外的往往是政治选择,并非其生活与精神上的束缚。相较于明清之际的研究发展,宋元明易代士人的研究取径,明显聚焦于华夷、忠君、道统观下的政治抉择与学术焦虑,并乐于采用“遗民”分类的研究方法,以探讨士人出处动向的种种意义。剖析孙克宽、牟复礼、谢慧贤和戴仁柱等学者影响广泛的成果,能够发现这样的取径与方法早已面临严重局限与发展困境,故应驻足反思,走出“何为遗民”的框架,再次推进易代士人研究的新样貌。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2019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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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何为遗民

      近世以来,政治进入夷夏相代的格局。大致从1990年代开始,易代之际的研究,绝大部分围绕“遗民”议题而开展。作为中国历史上的特殊现象,遗民研究之重要性不言可喻。遭逢改朝换代的士人如何在新政权下自处?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可说是“遗民”的原型;①与“遗民”相对的词汇是“贰臣”,惟后者亦是前者研究脉络之下的延伸。

      “遗民”如何界定?标准总是因研究取径、领域而异。遗民研究不仅是史学议题,也是文学热点。文史领域内对于何为遗民,大致可归纳为三种:第一种,以“不仕新朝”为必备条件,包含终身不仕的隐逸者与杀身成仁的殉国(节)者,后者又被称为“忠义”(Loyalism),②此定义以何冠彪谈明清之际的士大夫为代表,③也是史学研究较常使用的定义。第二种,取决于易代之际土人对自我身份的认定,即“凡自觉为遗民,或自觉对前代应有一种效忠之情操者,不论其是否为当时社会或后代史家定义为遗民,皆属在内”。④此说法从行为论转向自觉论,着重对前朝若隐若现的情感,常见于遗民文学研究之中。第三种,即王成勉所谓:遗民是“拒绝认同新朝的人,不认同的方法可以很多元,也很丰富的来表达”。⑤这是将不仕新朝的清楚界定转向宽泛化,亦即不出仕只是不认同新朝的诸多方式之一。

      第三种定义广受利用,尤其是当研究者发现遗民的行为与心态多变而复杂,甚至出现前后不一的矛盾时,这种定义就显得较为方便。例如仕、隐抉择的与时转变,言(诗文)行之间的明显悖离,与贰臣的密切往来等,如此一来,几乎难免沦于人皆可为遗民之讥。大陆学者赵园则试图由思想文化史的角度另辟蹊径,将“遗”“逸”视为一种在特殊时段中用以标榜自身之所以为“士”的选择,从而将遗民的界定标准从与政权的关系转向自我意识的彰显。⑥这些定义的发展,固然降低了遗民分类上的困扰,却也显示多年以来以遗民框架所产生的大量易代士人研究,或许已到了转折点。

      现实而言,士人的处世面貌本就复杂,鼎革之际亦然。彼处赋诗家国之叹,此处为文新朝之喜,⑦虽曰不仕,却任职官学,或与贰臣、新朝高官密切往来,这些看似矛盾的“光怪陆离”,实因华夷之辨与君臣大义之下,遗民被先入为主地认为应该有一种特定的行为模式所致。目前为止,易代之际的士人研究几乎与“遗民”画上等号,产生大量的遗民行为、文学与心态研究,为了有所突破,甚至有学者往遗民思想的遗传探寻。⑧

      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次数多不胜数,但遗民研究是宋元以来的特色。最早的遗民研究时段,即从宋元之际开始,这与宋朝“科举社会”的推波助澜有密切关系,⑨科举社会孕育了特定知识背景所构成的菁英(即通称的士人)群体,出现特定身份认同,⑩又恰逢历史上第一个异族全面入主中国的巨变,故士人在宋元之际的反应,以遗民现象横空出世,受到学界关注,从而元明、明清、清民之间的递嬗,都笼罩于此一框架之下,产生为数丰硕的成果。但遗民研究经过将近30年的发展,定义的宽泛化与研究取径的定型化,显示此一范畴已需驻足反思。本文主要从宋元之际的遗民研究出发,兼及明清、清民鼎革的文史研究,以较具代表性的中外著作为轴,分析易代士人研究面临的局限与突破前沿的可能性。

      二、遗民分类与仕隐概念

      对易代士人冠以遗民进行研究者,较早可从台湾学者孙克宽说起。(11)在1974年发表的《元初南宋遗民初述》一文中,他收集了95名南宋士人的事迹,(12)分为“文天祥系列”“讲学名儒”“山林隐逸”“文人词客”等四类,今日看来,讨论略简,却是量化收集并分类综析遗民的滥觞。与此同时,西方汉学界有牟复礼(Frederick W.Mote)的专文,针对宋元易代士人隐逸的原因进行分类,一类为依循自我理念的“自愿性隐逸”(voluntary eremitism),又称逸民;一类为受制于忠义观念而不仕的“义务性隐逸”(compulsory eremitism),称为遗民。(13)牟复礼的分类,暗示读者隐逸行为背后存在的复杂性,其讨论取径的选择是以“忠的对象”为主。牟复礼带动了不少后续的研究,尤其是针对自愿性隐逸的开展。(14)未久,劳延煊发表了两篇关于易代士人的研究,亦以南宋遗民为对象。(15)他运用高度的文学技巧,试图从诗文中挖掘士人的内心,这是遗民研究以心态为取径的先声,后续以心态史研究遗民者,或许不一定受劳氏启发,却不泯其开创之力。么书仪的《元代文人心态》可说是心态史研究的突破之作,(16)其健笔画魂,结合史学推理逻辑与文学技巧,系统性地探索蒙元初期士人各种抉择的内心世界,其后虽有诸多关于文人心态的研究出现,却几乎难以超越。

      劳延煊曾提出三点观察,几乎涵盖后续遗民研究的开展点:1.易代士人常患得患失,徘徊于功名与归隐之间,承受生计、故国之思、民族大义、地域偏见的多重压力;2.以吴澄为例,其不仕的坚持会随着政局的稳定与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动摇;3.教育事业使士人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文化焦虑的消融之处),并且在诗句中日渐流露出对未来的乐观。(17)

      确实,遗民的易代抉择并不前后一致,而是与时变化,隐逸或出仕常常只是某一时段的现象。而何为隐逸,史料上亦有许多玄机,陈雯怡曾注意一个矛盾的现象,明初士人修纂《元史》,收入《隐逸》的传主,实际上未曾隐逸。(18)如此一来,《隐逸传》的定义是什么?例如传主何中曾有“江西行省平章全岳柱聘为龙兴郡学师”之经历。(19)元代名臣张养浩“弱冠出仕,华要之津,清显之途,靡不周践”,却在辞官归乡后,名其所居为“处士庵”,且自解道:“以迹观余,曰仕或可;以心观余,则余固未尝仕也。”(20)显示在诠释上,仕与隐具有心、迹分离的概念。而“仕”的内涵也必须注意朝代差异,宋代在书院教学是一种“不仕”的选择,而元朝无论书院或地方学校,都已由官方提供财政支持,学官亦是仕途,有独立品级,受国家俸禄,可磨勘转官。元代南方进士程端学就把学、仕、官的发展置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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