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北宋党争研究中,士人与帝后是被关注的重点。然而波及北宋数十年的政治运动不可能只牵涉士人与帝后,凡与其有直接或间接接触机会的人都有可能卷入党争。北宋晚期新旧党争①中有一群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们看似独立于政争之外,但却并非与党争毫无关系,那就是石工②。石工乃工匠之一种,历代不被重视,但一方石刻的产生离不开他们的刀刻斧凿,他们是石刻作为物质文化实体得以流传下来的至关重要的参与人物,正因为他们施展铁笔③,才留下了如此丰富的石刻实物。 党争是一种政治运动,此类宏大叙事下极难见小人物的表现,石工虽然不太可能直接参与政治事件,但他们中间部分人却或多或少与党争有关。作为被忽视的群体,中央官署石工与民间石工在党争中分别是怎样的生存状态?奉令刻元祐党籍碑的石工心态为何?通过这些小人物能透视出什么样的党争舆情?上述问题既无史籍明载,又未见相关研究④,本文以“眼光向下”的视角,希望“自下而上”地看待北宋晚期党争这段大历史。 本文的研究难度在于史料的稀缺,所面临的往往是无米之炊的困难。“在传统的历史文献中,我们难得看到有关刻工的记录。刻工在石刻中的自我题署,几乎成为我们研究这个具有特殊技艺的工匠群体的唯一史料依据。这当然包括传世的石刻著录,也包括近现代以来考古发掘所得的各类石刻。”[1]50石工历来不被史籍关注,即便有一两处零星记载,也毫无文献的规模效应,惜莫能详。相比一般士人传状碑志的详细记载,石工的自我题署乃“偶留鸿爪”,但却是今天考察这一群体所能依据的几乎唯一的直接史料,故而本文部分推论仅从姓名入手,实属无奈之举。本文除了穷尽式地排查传世文献,还利用出土文献钩沉索隐,力争对这群小人物进行一些考察,也许对石工研究有一点方法论启示。 一、北宋石工的官私来源构成与官署石工的政治地位 唐宋之前,中央或地方就可能有官署石工存在⑤。唐宋官署石工已有制度可查,虽然唐代已有隶属于中央政权机构的刻工官署,但朝廷的刻石制度到了宋代才正式设立,宋代的刻石官署及规模也超越唐代[1]91。就宋代中央官署石工⑥而言,他们的职责主要是负责御书翰墨刻石、朝廷仪式等国家重要事务刻石、后妃宗室与京城高官显贵的丧葬碑志刻石、石经刻石、官署题名碑及寺观碑刻石等镌刻事务⑦。 自古迄今就有手工吃不空的说法,学好一门手艺,虽谈不上立命之资,但却能成为安身之本,刻石亦属此类。所以自古以来,技艺的传承大都具有家族化、地域化、师徒制特点[1]56-59,101-104,刻石技术的传承亦是如此,因而官署石工的人员构成应该很大程度上也呈现出家族化特点。一般来说,宋代石工家族内部技术超群者会入官署,或与官方刻石有生意往来,另一部分则在民间营生。《语石》谓:“《韩国华神道碑》(嘉祐八年)题‘中书省玉册官王克明寋亿刊’,而亿刊《昼锦堂记》,但曰‘浔阳寋亿刊字’,不署衔。盖一则奉敕,一则私家所刻耳。”[2]416从出土石刻也可以看出这一规律,石工们镌刻私人碑志一般不题职衔,而刻官方石刻则署题衔。由此倒推,不题职衔的可能为民间石工,也可能为官署石工;署题衔的则为官署石工。 若从官种而言,官署石工属伎术官行列⑧,职务低贱,是典型的“劳力者”。龚延明教授据《宋会要辑稿·职官》等文献归纳出宋代伎术官的诸多特征: 伎术官,职官总名。又称技术官。持技艺以侍奉皇上、禁中者,通称伎术官。伎术官之名始于唐。宋代,凡以解天文、占卜筮、谙音乐、明医术、精书艺、擅图画等技艺得官职者,皆列为伎术官……伎术官属杂流,不同于科举出身的仕类,泾渭分明,不能混杂。伎术官地位卑下,受到种种限制。如不入吏部四选磨勘之列,不得任地方亲民官(知州之类),不得荫子与赠官(后改为伎术官若荫子止授以伎术官),出职改官不得过遥郡等等。伎术官最高阶为从六品。⑨ 相对科举出身的士流而言,作为伎术官的官署石工的身份认同感不强⑩,虽然名为官员,实际上地位卑下,仍被视为匠人,属于杂流之列。 由于技术传承的家族化、内部化特点,官署石工应有荫袭情形存在,这一点可以从出土文献中找到明证。如石工寋亿,他作为中书省玉册官与王克明合刻《韩国华神道碑》在嘉祐八年(1063)[3]109,刻《昼锦堂记》在治平二年(1065)[4]2537,与郭翼合刻《韩琦墓志铭》在熙宁八年(1075)[3]96。而河南巩义出土的多方宗室墓志题为少府监玉册官寋思刻或刊(11),时间跨度从元符三年(1100)到大观二年(1108)底。从嘉祐到大观历经半个世纪,前有寋亿为中书省玉册官,后有寋思为少府监玉册官(12),寋亿与寋思是何关系?如从姓氏判断,可能是子承父业,寋思极有可能是寋亿之子,或者至少有亲族关系。因为同一时期的官署石工人数并不多(13),且寋姓乃稀见姓氏(14),他们都为官署石工,故而为父子关系的可能性较大。那么寋亿为何处人氏?据其刻《昼锦堂记》末尾题署“浔阳寋亿刊字”[4]2537,则其应为浔阳寋氏。《宋会要辑稿·职官》三六载:“嘉祐元年十一月,诏伎术官合奏荫者,止授以伎术官,仍一次而止。”[5]3128此诏颁布在嘉祐元年(1056),而据前引《韩国华神道碑》,最晚在嘉祐八年寋亿已任玉册官,故而寋思任玉册官极有可能属于伎术官荫袭的例子。不过,这些官署石工即便荫袭授官也只是授以伎术官,并且只能荫袭一次。 综上简述,石工的组成大都具有地域化、家族化特点,官署石工虽然名为官员,实际上地位低下,仕途迁转很少跳出伎术官体系,其待遇也不如一般士人官员。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应很难直接与高官显贵接触,故而直接参与党争的可能性较小,但却有可能被动地卷入党争,并且通过某种行为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下面对此予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