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眉”“出茧眉”的释义问题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彤伟,陕西城固人,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字学教学和研究,E-mail:wangtongwei1975@163.com(四川 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古汉语研究

内容提要:

“蛾眉”之训以《离骚》东汉王逸注为最早,但他提出的“好貌”并非本义。清人训诂好出新,在王逸说的启发下,《诗·卫风·硕人》“螓首蛾眉”中的“蛾眉”相继出现了两种新解:其一,蛾,眉好貌;其二,蛾眉,即娥媌,姣好。但是,无论目验实物还是勘验清人所引的证据,两说皆不可信。“蛾眉”本义即“蚕蛾之眉”,蚕蛾之眉不但整齐,而且“细曲而长”,有“蛾眉”者美丽,故而又引申出了“美丽”“美女”等义。唐宋诗词中的“出茧眉”就是“蛾眉”。古人的“目验”之法,在今天仍是不容忽视的实证性训诂方法。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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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是人面部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在先民们以“近取诸身”的原则创制文字时,“眉”就已经有了自己的书写形式,甲骨文中写作(续四·二九·一)、(拾一四·三)等。但与“口、耳、目、自”等不同,“眉”作为生理性器官的功用较小,更多地承担了容貌标记的作用,从而成为重要的妆饰对象。

      因甲骨、金文内容有限,尚未在其中发现关于具体眉形的记载。不过在“庚……贞眉不其得十二月”(《拾一四·三》)中,“眉”是人名。能以“眉”作名字,或许正因其眉毛比较特殊。

      关于眉毛具体形状的描写,时间较早而影响最大的就是《诗·卫风·硕人》的“螓首蛾眉”。不过对于这句诗中的“蛾眉”,毛亨、郑玄等皆未作注。

      最早给“蛾眉”作注的或为《离骚》东汉王逸注。《楚辞·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王逸注:“蛾眉,好貌。蛾,一作娥。”王逸之所以作注,是因为这里所用已非“蛾眉”的本义,不注恐生误解。①

      因“蛾眉”常用于女性,故字形又写作“娥眉”。“蛾眉、娥眉”常以异文形式出现在先秦文献里,除了王逸提示的“蛾,一作娥”外,再如:

      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列子·周穆王》)杨伯峻集释:“娥”各本作“蛾”。②

      最早对《诗·卫风·硕人》“螓首蛾眉”的“蛾眉”正式作注的或为南宋朱熹。《诗集传》:“蛾,蚕蛾也,其眉细而长曲。”朱注当源于《汉书·扬雄传·反离骚》颜师古之注:

      知众嫭之嫉妒兮,何必颺累之蛾眉?(《汉书·扬雄传·反离骚》)颜師古注:蛾眉,形若蚕蛾眉也。”

      然而到清代,《诗·卫风·硕人》中的“蛾眉”相继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新解:其一,蛾,眉好貌;其二,蛾眉,即娥媌,姣好。

      第一种观点以段玉裁、陈奂师徒为代表。他们认为“蛾眉”当作“娥眉”,“娥”者“美好轻扬”,乃“眉”的修饰语:

      此下当有“娥眉好貌”四字。娥字逗,眉好貌三字为句。王逸注《离骚》正如此。凡娥眉古书或作蛾,假借字耳。娥者,美好轻扬之意。小颜乃有形若蚕蛾之说,蚕蛾有毛角,非眉也。(段玉裁《毛诗故训传定本》卷五)

      《诗小学》云:“蛾眉,古作娥眉。”③王逸注《离骚赋》云:“娥眉,好貌。”颜师古注《汉书》,始有形若蚕蛾之说。夫蚕蛾之眉,与首异物,类乎鸟之有毛角者,不得谓之眉也。且人眉似蚕角,其丑甚矣,安得云美哉?此千年之误也。娥者,美好轻扬之意。《方言》:“娥,好也。秦晋之间,好而轻者谓之娥。”《大招》“娥眉曼只”,枚乘《七发》“皓齿娥眉”,张衡《思玄赋》“嫮眼娥眉”④。又云,按《毛传》盖夺“蛾眉好貌”四字,蛾字一句,眉好貌一句。(陈奂《诗毛氏传疏·硕人》)

      第二种观点以刘师培(1956:160)为代表。他认为“蛾眉”当作“娥眉”,“娥眉”者,“娥媌”也,“娥、媌”同义,皆姣好、貌美之义。

      杨雄《方言》云:娥、,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间谓之。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自关而东,河济之间谓之媌。郭注云:今关西人亦呼好为媌。又《说文》云:“媌,目里好也。”《列子·周穆王篇》云:“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张湛注:“娥媌,姣好也。”是娥媌二字,为形容貌美之词。《诗·卫风·硕人》云:“螓首蛾眉。”蛾眉螓首,非并列之词也。蛾眉二字,即系娥媌之异文。眉、媌又一声之转,所以形容女首之美也。《楚辞·离骚经》云:“众女嫉予之蛾眉兮。”“蛾”或作“娥”。王逸注训为“好貌”,则亦以“娥媌”之义解“蛾眉”矣。又景差《大招》云“娥眉曼兮”,杨雄《赋》云“虙妃曾不得施其娥眉”,均与《离骚经》“蛾眉”之义同。至于魏晋之时,始以眉为眉目之眉。如晋陆士衡诗云:“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以眉对目,而眉、媌通转之义亡矣。若唐颜师古注《汉书》谓“眉形有如蚕蛾,故曰蛾眉”,则并不知蛾眉之通假,可谓望文生训矣。近人多从其义,失之。(刘师培《古书疑义举例补·两字并列均为表象之词而后人望文生训之例》)

      新说作者都是清代大名鼎鼎的学者,然而其质疑、证据及结论都难以令人信服。

      众所周知,训诂的原则是以易释难;训诂的对象是“字面生涩而义晦,字面普通而义别”者。毛亨、郑玄不注的原因在于本无疑问,“蛾眉”即“蚕蛾之眉”,所用为本字本义;当时人所共知,不必注之。因此陈奂所言“至唐始有形若蚕蛾之说”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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