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诂或训诂学一向被人看作饾饤之学,琐碎于字词之间,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然而,从古至今,“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戴震语),舍训诂则无以明道。治训诂,“譬之适堂坛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躐等”(戴震语)。古代之文献典籍,未有不通训诂而能求其谛解者。是以训诂之义,亦大矣哉!尽管如此,今日之训诂学虽经古圣今贤筚路蓝缕以辟体系,①而井井然有序矣,其所涵括者仍非古人训诂实践之全部。纵观秦汉以来经、史、子、集四部之学,无不有其独立之训诂而至今未能董理成体,以见古人苦心孤诣、以示后生治学之道。故而不揣梼昧,冒为古人立言、立科,于语言文字名物训诂之外,别立经学训诂、子学训诂、史学训诂、文学训诂之不同属类与体系,②进而指出:上述古代训诂学家实践但至今未能明确立科之四大体系,均有其相对独立之训诂对象、训诂原则及训诂方法。③下面发凡起例,依次而试论之。 一、训诂及训诂学简述 1.1 何谓训诂 何谓训诂?唐孔颖达曰:“训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又说:“诂者,古也。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所以训诂(或诂训)就是“通古今之异辞,辨物之形貌”。黄季刚先生(1983:181)在古训之上又推进一步,他说:“诂者故也,即本来之谓;训者顺也,即引申之谓。训诂者用语言解释语言之谓。④……初无时地之限域,且论其法式,明其义例,以求语言文字之系统与根源是也。”解释语言就要调动一切可供使用的工具,因此“文字、声韵为训诂之资粮,训诂学为文字、声韵之蕲向。”(黄侃1983:181)有了宗旨、目标、手段和方法,黄季刚先生因此而创建了一套训诂学的理论。何九盈先生(1995:251)说:“古代训诂学几乎没有理论可言,所以也很难称之为‘学’。训诂学真正成为‘学’是从黄侃开始的。” 谈训诂不能不知训诂学,谈训诂学,不能不知训诂之缘起。“训诂”这一术语在西方语文学(philology)里叫做exegesis,它是解释圣经词语意义的一门学问。这和汉语“训诂”的意思和来源,基本一致;就是说,我们的“训诂”,也起源于解经。⑤最早使用“训诂”二字的是解释《诗经》的《毛诗故训传》。 1.2 当代训诂学的新发展 训诂学研究到了当代,在陆宗达和王宁两位先生的领航研究下,得到了新的开掘和发展。传统训诂学最关心的是“词语的含义及其解释”,因此词的“本义”和“引申义”从段玉裁以来就成了训诂学的核心议题。然而,从陆宗达先生提出文献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探索词义使用和演变的规律,是训诂学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换言之,赋予训诂学以语言学的性质、探讨训诂原理、方法和规律,就成了训诂学当代的新发展。 首先,陆先生在《训诂浅谈》(1964:2-3)中明确指出:“训诂学就是以语义的分析、组合和语义的体系,以及解释语义的方法为研究的内容,尤其是研究汉语的历史语言。”又说:“训诂学是汉语语言学里研究语言思想内容的一门科学,也就是语义学。”这可以说是历史上的第一次把训诂学定义为语义学。 不仅如此,在陆宗达和王宁先生协力推进的训诂学现代化进程中,他们根据训诂的对象及其性质的不同,将训诂分为两大类型:一种研究的是实际语言材料里随文而释的词义;一种关注的是词典、辞书中综合概括的词义解释。前者王宁先生称之为“使用义”,后者称之为“储存义”。使用义和储存义的规律,二者独立分科以后得到了充分和深入的研究,其互动规律的探索也硕果累累。陆、王的开拓与研究,可以说改写了近代训诂学的历史,不仅创造出大量的突破性成果,而且培养出大批的年轻训诂学家。 二、训诂的属类与原理 如上所述,传统和当代训诂学的研究,一般侧重于字词名物方面的语义阐释,语言之外的训诂问题,譬如经文的理义、词语的哲理、事件的来由、清词隽语的文学效应等方面的诠释,则不在其范围之内,至今也无人问津。然而,这些和字词训诂不同属类的训诂实践和内容,不仅自古就不乏其例,而且自成体系。它们相对独立于字词训诂,既是字词训诂的延伸,又是独立发展的结果;但长期以来学界没有给予它们独立的地位(它们没有自己独立的领域、原则和理论)从而混同或掩埋于字词训诂之中而倍遭冷遇;不仅影响着词义训诂的判定(把不是词义的训诂混同于词义),更重要的是忽视了其他训诂属类和系统的存在。具体而言,字词训诂之外,传统训诂的全部实践之中,还有经学训诂、子学(玄学或哲学)训诂、史学训诂和文学训诂四大门类。这四个类别的训诂实践都亟待系统的整理和研究,需要以当代训诂学的理论为基础,根据它们各自所属领域的原则和原理,建立一个彼此相关但又各自独立的“广义训诂学”的理论体系。毫无疑问,这应该说是当代训诂学家的一个时代使命。“非曰能之,愿学焉”,故而不揣梼昧,抛砖引玉,分别而试论之。 2.1 经学训诂的对象与原理 2.1.1 什么是经学 经学是研究六经的学问。什么是六经之学?《汉书·儒林传》有言曰:“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据此,经是“先王”用来教戒臣民的“典籍”,经学是“明天道”“正人伦”的治世之“法”。黄季刚先生在《论治经》一文中重申这一重要观点,并用之纠正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他说:“《汉书·艺文志》谓六经者王教之典籍,章实斋本之,因有六经皆史之说。惟章语实有未合处。史学只是经学之一部分,经学于垂世立教大有功焉,故经学为为人之学。”(《黄侃先生语录·论治经》)可见,经学是“垂世立教”的“为人之学”。徐复观在《中国经学史的基础》里更具体地发挥了经学垂世立教之“人学”观。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