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史研究的是汉语发展的历史,而研究汉语史所用的资料主要是书面文献。既然说是“主要”就不等于“唯一”,王力先生在谈到“汉语史的根据”时说:“现代活生生的口语就是汉语史的最好的根据。”[24]25近年来有不少学者运用汉语方言的活材料来研究汉语史,这是很值得提倡的,但这改变不了汉语史主要依靠书面文献来进行研究这个大格局。 传世的书面文献数量浩如烟海,再加上不断出现的出土文献,其数量更是大得惊人。但不是所有的这些文献都能用来研究汉语史。研究汉语史,要依据那些接近口语的文献,这是汉语史研究者共同的认识。汪维辉(2017)说:“虽然‘口语’和‘书面语’是两个内涵模糊的术语,有其不够科学的地方,但是,只要我们不纠缠于字面,这两个术语的所指大致上还是清楚的。”[22]这是很通达的说法。确实,汉语史的研究者都在使用这两个术语,而且大家心里都有大致相同的认识。但由于“口语”和“书面语”没有明确的界定,有些问题还需要进一步讨论。此外,由此引发的“语体”的问题,近来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也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 一、口语、书面语和语体 (一)口头表达和文字表述 在谈到“口语”的时候,人们往往会把它和“书面语”相对而言,有的还把“口语”和“书面语”看作两种不同的语体,认为“口语”比较俚俗,书面语比较庄重。这种看法对不对?这首先要回答一个问题:什么是“口语”?什么是“书面语”?这个问题似乎很好回答:口头说的就是“口语”,书面上写的就是“书面语”。但如果是这样界定,那么,先不说历史上的情况,至少从现代汉语来看,“口语”和“书面语”没有本质的区别。比如,一个领导干部在会议上的报告,可以不念讲稿,但讲得很有条理,这应该是“口语”;如果记下来后印成文件,那就成了“书面语”。一本学龄前的儿童读物,上面写的故事,这应该是“书面语”;如果孩子照着书本讲出来,那又成了“口语”。但实际上,这只是语言载体的不同(是用有声语言表达还是用文字记载表述),而不是语体的不同。而从语体来看,领导干部的报告和儿童故事,不管是说的还是写的,确实是不同的;但领导干部口头上讲的话和记录下来形成的书面材料、书本上的儿童故事和孩子照书本讲的儿童故事并没有语体差别。 在上古汉语时期,情况也是一样的。《论语》是“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当然是“口语”;但由他的弟子和门人记录下来,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论语》,那就是“书面语”。《左传》中有很多作者对历史事件的记述,当然是书面语;但其中也有不少对话和言辞,都是先由人们从口中说出,然后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比如,著名的“吕相绝秦”(《左传·成公十三年》)和“子产对晋人问”(《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都是外交官口中的言辞,应是“口语”;后来记录在《左传》中,就成了“书面语”。所以,如果这样来界定“口语”和“书面语”,那么,先秦的“口语”和“书面语”也没有本质的区别。通常都说口语俚俗、书面语庄重典雅,但“吕相绝秦”和“子产对晋人问”都是很有文采的,孔子评论子产的言辞时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显然,这种外交辞令在语体上是有鲜明的特点的,但这种语体特点是由于这类言辞的目的、功用决定的,跟是口头表达还是文字记载无关。 早在1961年,唐松波就说过:“现代汉语的语体总的可以分为两大类:谈话语体和文章语体。前者可以简称为谈话体,后者简称为文章体。不少人曾经混淆了谈话体和口语、文章体和书面语的区别。口语和书面语应该指的是使用语音或文字来表达思想的两种形式;而谈话体和文章体却指的是运用语言时一系列的差异。”[5] 唐松波说得很对:口头表达和文字表述只是语言载体的两种不同形式,而不是两种不同的语体。就语体而论,口头表达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语体,文字表述也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语体,并非口头表达都是俚俗的,文字表述都是庄重典雅的。 上古时期人们怎样说话,我们无法听到了,但从记录下来的话语来看,显然有的典雅,有的俚俗。比如,同是《左传》上的记载,“吕相绝秦”就十分典雅(全文很长,只引其中一段): 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不榖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壹。”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左传·成公十三年》) 而下面说话的言辞(用下横线标记)则相当俚俗: 战于大棘,宋师败绩,囚华元。……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宋人以兵车百乘、文马百驷以赎华元于郑。半入,华元逃归,立于门外,告而入。见叔牂,曰:“子之马然也。”对曰:“非马也,其人也。”既合而来奔。宋城,华元为植,巡功。城者讴曰:“
。”使其骖乘谓之曰:“
”役人曰:“
”(《左传·宣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