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给语言建造一座宫殿?  

作 者:

作者简介:
袁毓林,男,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计算语言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理论语言学和汉语语言学,E-mail:yuanyl@pku.edu.cn(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语言战略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受当代人本主义哲学关于“哲学家建造一座理念的宫殿,却住在茅屋里”等论断的启发,提出问题:“我们在茅屋里说话,为什么要为语言建造一座宫殿?”文章认为,现代语言学竭力堆砌理论、大肆为语言修筑宫殿的附魅行为,主要归咎于它坚信两个教条:意义的组合性原理和句法—语义同态原理。诸如空语类或轻动词、语壳结构或DP结构等假设概念和相应的理论方案,莫不是为了更好地体现这两个原理。但是,参照人类手势语的形式(结构)与意义(功能)之间的关系及其转喻机制,可以发现人类语言本质上是一种转喻性的符号系统,其形式与意义之间未必具有完全的对应关系和可归约性。因此,不需要为它假设这么多的空语类或轻动词等隐变量,以及语壳结构或DP结构等看不见的句法结构。总之,本文旨在为语言祛魅,希望语言学研究能够让语言呈现出其本来的朴素面貌。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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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中国70年来的语言学研究,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形式语言学爆发式增长的压力之中。于是,跟进还是不跟,便成了一个问题。盲目跟从,难免有削足适履之嫌;顽抗无视,也可能有自甘落后之虞。万全之策也许没有,分头行动倒是可以分散风险:让信奉者身体力行、切实尝试,让怀疑者隔岸观战、评头品足。笔者衷心希望看到这样一幅学术景观:形式语言学在犹豫中不断前进,在质疑声中茁壮成长。

      一、现代人本主义哲学对当代语言学的启示

      在西方哲学从近代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若干关键观念和研究取向的改变及其根据,对当代语言学正确地评价自身目前的学术状态,并且找到合适的学科定位和发展方向,可能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有鉴于此,下面先引述一些哲学家的相关论述。

      中国专门研究现代外国哲学的刘放桐教授(2005)指出:

      西方哲学由近代到现代的转折不是由唯物主义转向唯心主义、由进步转向反动,而是哲学思维方式上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转型,它标志着西方哲学发展到了一个新的、更高的阶段。主要表现为多数哲学流派各以特有的方式力图使哲学研究在不同程度上从抽象化的自在的自然界或绝对化的观念世界返回到人的现实生活世界,企图以此摆脱以构建无所不包的体系为特征的近代哲学所陷入的种种困境,为哲学的发展开辟新的道路。

      反观当代语言学,我们不能不说:形式学派的语法理论,深陷于抽象化的实在(比如:内在语言,I-language)和绝对化的观念世界(比如:深层结构、形式普遍现象)之中。

      专门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研究的安启念教授(2015)指出:

      在现代西方哲学中,人本主义思潮比科学主义思潮更加波澜壮阔,激动人心。这一思潮人物众多,思想庞杂,分歧丛生。其共同的特点是把注意力转向个人的生活世界,包括深入探讨人的生命体验、非理性世界。在这一思潮中最引人关注、人们讨论最多的是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认为,自柏拉图以后,形而上学主宰哲学,抽象的观念或者神,成为哲学的主要对象,耗费了无数人的聪明才智。遗憾的是他们恰恰忘却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东西,即个人的存在。这里说的存在既不是物质存在,也不是精神存在,而是个人被抛到这个世界之后形成的理性难以言说的生命体验,例如欢乐、需要、激情、痛苦、焦虑、烦恼、畏惧、死亡,等等。

      看着一些青年才俊孜孜不倦地忙于画句法分析树,设想一个又一个空语类节点,构拟一种又一种移位箭头和层级,在抽象的概念术语中你来我往地争论;耗费了无数的才智和青春年华,却顾不上想一下自己日常是怎样跟别人说话,和用语言表情达意的。笔者不禁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安启念(2015)引述海德格尔(1996:385)的卓见:

      人的本质在于,人比单纯的设想为理性生物的人更多一些。“更多一些”在此不能这样用加法来了解,仿佛流传下来的人的定义依然是基本规定,然后只消再加上生存的内容体会一下这种扩充就行了。这个“更多一些”的意思是:更原始些因而在本质上更本质些。

      对此,安启念(2015)进行了发挥:

      这里讲的“更多一些”是针对“人是理性的生物”这一设想而言的。在他看来,不论怎样定义人的本质、人性、人道,都是从人之外、人之上对人的形而上学设定。人道主义最基本的观点是把人视为理性生物,认为理性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所在。这样的人道主义,从古罗马文化直至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思潮、萨特的存在主义,甚至基督教,一以贯之。然而它恰恰把人的存在,人的生命体验,排斥在外,就是说,忽视了人的“更原始、更本质”的内容。萨特尽管受到海德格尔的批评,但在对人的存在的理解上,与海德格尔基本一致。

      为此,安启念(2015)引述了萨特(1998:12~13)的卓见:

      存在的人不会被一个理念体系所吸收;不管人们对痛苦能说些什么和想些什么,它都避开了知识,因为它是在自己之中,为了它自己而被忍受的,因为只是仍然无力改变它。“哲学家建造一座理念的宫殿,却住在茅屋里。”……实际上,主观的生命由于是被体验的,所以永远不能成为一种知识的体系。

      对此,安启念(2015)做了进一步的发挥:

      萨特与海德格尔一样,强调生命体验不是知识,被哲学家们遗忘了。他们全力为理念营建宫殿,对自己的生命体验所知甚少,自己本身反而如同住在茅屋里。

      我们最感兴趣的是这最后两段话。经过检索,知道“哲学家建造一座理念的宫殿,(而他自己)却住在茅屋里”大概出自丹麦宗教哲学心理学家克尔凯郭尔(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①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这句警语犹如一声惊雷让我猛然醒悟:相比于近代哲学,当代语言学的情况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语言学家不遗余力地构造了无数的语法理论模型,相当于为语言建造了一座又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无视人们实际上却住在茅屋里借助社会性心智用俭朴的方式说话和交际这一现实。也就是说,语言学家应该扪心自问:“我们在茅屋里说话,为什么要为语言建造一座宫殿?”当然,这是一种蹩脚的比附性隐喻表达,意思是:就像简陋的茅屋就足以给人遮风避雨一样,语言系统以其俭朴的结构供人思维构想和传情达意,不必把它想象成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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