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文学艺术作品成因或独特性的探讨与解释,固然是西方美学研究的重要对象,但在俄国形式主义诞生之前,却几乎没有对作品的语言本体的探讨,之后才蔚为大观,形成了名为“形式主义”的思潮。布拉格学派以“前景化”(aktualizace/foregrounding)为核心的结构功能主义美学正是这一思潮的重要一环。但误读和形式主义的诞生如影随形:形式主义美学被视为一种纯粹美学,无涉其他因素①。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它的问题在于忽视了现代社会对行动或实践的倚重。更准确地说,是实践(而非玄思)铸造了现代社会的基石。换言之,布拉格学派的美学具有显明的实践之维。
“前景化”与“审美功能”,布拉格学派的这两个核心术语,从根本上看都是文学或艺术技艺,即一种艺术的或审美的实践。在布拉格学派的功能结构中,这是以审美的方式来命名对语言的使用。实践必然有特定的目的和需要遵守的规则。布拉格学派把功能分为两大类,一类为实用功能,一类为审美功能。前者以语言之外的它物为目的,实质是语言受到外在的刺激,是不自由的。它的反面审美功能摒弃了这样的刺激,以自我为导向,因而是自由的。这里的“自由”有两个层面:它首先是语言的“自由”;其次则是对美好生活的欲求。这种自由只遵循本民族的传统,也就是民族性,除此之外不需要其他任何规则横加干涉。因之而实现的生活,是在本民族的传统中生长而成的生活,是自然的生活,也是美好的生活。
一、“自我导向”与语言改革
从历史上看,捷克语和捷克民族一样命运多舛。从中世纪到20世纪初,捷克民族的标准语先后由拉丁语和德语充任。标准语不是随意确定的,它“是大众公认的语言,认为是标准语,才比较有成为全国都用的标准语的希望”②。大众的认同使标准语为它的使用者构造了一种具有区别性特征的文化身份。但对于捷克民族而言,来自异族的标准语使他们承受了一种并不属于自己的文化身份。使用捷克语,使之成为捷克民族的标准语言,成为捷克人念兹在兹之事。在这一点上,捷克神父胡斯(Jan Hus)很早就觉醒了,他在14世纪末率先用民族语言祈祷。这样的离经叛道之举不为教廷所容,胡斯因而被处以极刑。但越来越多的后人以他的信徒自居,掀起了一波波名为“胡斯革命”(Hussite Revolution)的语言革命。19世纪的捷克民族复兴运动把胡斯革命推向了巅峰,越来越多的作家选择用捷克语创作,其中就有布拉格学派最感兴趣的杰出诗人马哈③。伯梅尔(Neil Bermel)指出,19世纪民族复兴积累下来的文献等资源,为捷克语言改革提供了新的、更容易被接受的渠道,即如何对待、使用自己民族的语言④。这恰恰就是布拉格学派的功能语言观。时至20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瓦解了奥匈帝国,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第一共和国,1918-1938)成立,捷克语和布拉格学派一起登上了历史舞台。
克拉文斯(Craig Cravens)指出:“民族复兴者面临的首要事务就是复活捷克语。”⑤捷克语的复活不是简单地重新使用捷克语。在第一共和国成立之前,捷克语只是一种民间俗语。一跃成为标准语言之后,它的诸种弊病暴露无遗。哈弗瓦内克曾谈到民间俗语的最大特点,即为口头与私人交流而生⑥。它的使用范围小,技巧相对简单,词汇量也无需太大。但在成为标准语言之后,这些特质就会成为结构性缺陷,比如技巧不够复杂、词汇量不充裕,难以适应更广、更复杂的情境等等,对它的改革也就迫在眉睫。参与语言改革的民族复兴者,除了布拉格学派,还有语言纯正主义者。乍一看,双方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捷克语的复兴。但从具体的方法、观念到最终的目标,实则有巨大的差别。伯梅尔总结了双方的差异:“纯正主义者呼吁回到语言的原初、纯粹状态;功能主义者谋求标准语言的稳定状态,使之达到他们称为‘弹性稳定’(flexible/elastic stability)的状态。处于这种状态之时,只需认真筹划,必要的变化就可以实现。”⑦纯正主义者的观点过于理想化。捷克人在拉丁语、德语中已经浸淫了数百年之久,几乎不可能还原出原初、纯粹的捷克语。布拉格学派的态度则是开放的,“弹性稳定”正是吸纳外来因素达成的短期效果,也是布拉格学派对语言二律背反属性的描述。在布拉格学派看来,语言拥有实现使用者意图的素质,但在语言和目的之间存在张力。语言固然有能力克服这种张力并实现其目的,但也随时会有新目的产生,使语言无所适从。当目的实现之时,语言会在短期内保持稳定;从长远来看,为了满足新目的,语言总要不停地拓展其自身。有两种方式可以满足这一要求:一种为转换生成某些新词、新义乃至新用法,另一种则是吸纳外来因素。
这两种方法都需要经历审美评价。穆卡洛夫斯基强调了这一点:
审美评价显然在提炼语言方面有不可或缺的作用……缺少一个审美视角,好的语言教养也就不再可能……对标准语言发展的这种干预,只有在有意识的审美评价现象成为社会事实的时候,才是有效的、有目的的。⑧
前景化是对所有语言对象的审美使用,其中已经暗含了审美评价。这是因为,前景化作为一种技艺,必然要遵守特定的规则和知识,也就是艺术传统(亦即标准文学语言的历时维度)。前景化的结果只有经受了艺术传统的评价,成为艺术传统的一分子,才能被标准语言接纳。在这个意义上,前景化是对所有语言现象的评价与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