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9;B94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012(2019)03-0020-09 所谓中华佛教美学意蕴的初始酝酿,发生在东汉时期,是指它最初的积渐过程及其结果。自大致两汉之际印度佛教东渐于中土,经东汉约二百年初传,其广度与深度,都处于初始阶段而难称普及与深入。佛教先是在朝廷、王族与极少数士子中间传播。这是在中印异域文化之间所进行的一场充满艰难与误读的人文“对话”,彼此深感惊奇、困惑、恐省而又同情。 佛教的最初入传,开启了中华文化、哲学与美学的剧烈嬗变。当中华历史上第一个“学为浮屠”的贵族楚王刘英“信佛”,当第一位初信佛教的帝王汉桓帝刘志“于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后汉书·裴楷传》),当严佛调作为第一人“出家做和尚”①之时,人们也许始料未及,这种初始的剧变,已经在酝酿之中,仿佛能够让人听到它那奔腾而隐隐涌动的潮声了。 一、禅定“守意”(寂)与般若“本无”(空)之“乐” 这主要始于安世高所译介之禅数学与支娄迦谶所译介之般若学。安译禅数学,属印度小乘一系。禅,指禅定禅观;数,指数息数法,皆重于身心修持。吕澂云:“所谓‘数’,即‘数法’,指毗昙而言。”[1]禅数学是禅学与毗昙学的合称,二者在身心入定的修为上,具有共通性。 安译《佛说大安般守意经》云:“安般守意。何等为安?何等为般?安名为入息,般名为出息。念息不离,是名为安般。”②此指修持者控制呼(出息)吸(入息)而禅定,便是《安般守意经》所谓“从息至净是皆为观,谓观身相堕,止观还净,本为无有”③。 这一佛教修为“常法”,似乎与审美无甚联系,其实并非如此。早在印度佛教入渐中土之前,先秦儒、道两家,作为中华先秦美学的主要学派,一主“有”的审美,体现于道德人格及其艺术等(儒),如《论语·学而》有云:“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一主“无”的审美(道),通行本《老子》所言“致虚极,守静笃”与《庄子》的“心斋”“坐忘”之说,都指审美过程中主体审美心灵以“无”为美这一问题。“有”与“无”的审美,起于经验、形下又上升为超验而形上,从而达于哲学意义的本原本体。 仅就道家“无”的审美而言,审美的发生、过程与境界,主体必瞬时忘其功利荣辱,收摄纷散之心而刹那凝神观照,它是对于儒家所主张的“俗有”之境的挥斥。《安般守意经》的“数法”“禅数”,其要旨在于通过数息入定,“眼不观色,耳不听声,鼻不受香,口不味味,身不贪细滑,意不志念,是为外无为。数息相堕,止观还净,是为内无为也”④,从而达成“六根清净”,拒绝世俗美的诱惑,破斥俗有、超越道无而入于佛之空幻。这种不同于儒“有”、道“无”的修持方式,蕴含着第三种“审美”因素,为吾皇皇中华旷古所未有。 斥有、祛无而守空(守意),是《安般守意经》关于“寂”(空)之审美的根本点,在于“断内外因缘”、跳出轮回而得趣于禅定之“乐”。《安般守意经》有“四乐”说:“守意中有四乐。一者知要乐;二者知法乐;三者知止乐;四者知可乐。是谓四乐。”⑤其须经初禅“离生喜乐地”,二禅“定生喜乐地”,三禅“离喜妙乐地”,四禅“舍念清净地”。以此“四禅”(“四乐”),对治于俗世“四欲”⑥,而得“乐”必“非身”。所谓“非身”,须作人之肉身的“不净”之“观想”。所谓“观想”,比如眼见肉身肥硕,当念死尸肿胀;白净肌肤,只当是一副白骨;浓发黑眉,看作朽败发黑;朱唇明眸,意想腐血紫赤。凡此,是对人之肉身欲望的断然拒绝。这种“四乐”,与审美相构连,并非指五官的快感,亦非精神臻于道无之境之本原本体的美感,而是消解五官快感与道无之美感时所实现的那种精神状态与境界,由禅定禅观而臻于空寂之境。 破斥世间“有”“无”,关键从缘起说领悟世俗的苦厄与烦恼。佛教基本教义的“四谛”即苦、集、灭、道——人生本苦,苦必有因,苦可解脱,解苦之途,成为其教义的基础。人生本苦作为四谛说的逻辑原点,惟在彻底渲染人生之苦,才得凸显从一切苦厄拔离的必要,惟有离苦才能得乐,离苦即得乐。 “守意”,不使心神纷散而染机巧与分别之心等,有类于尚“无”而瞬时审美的凝神观照,即物我两忘、主客浑契、排除杂念、分别与功利等,进入主客一如之境。而禅观之“守意”在“寂”,瞬时的凝神审美在“无”,两者“异质同构”。 佛教“守意”又称“非身”,即对肉身作“不净”之观想,做到眼不视色,耳不听声,鼻不受香,口不昧味,身不贪细滑,意不志念,对肉身及其欲望进行彻底的精神洗涤与否弃。否弃人的肉身和五官欲望的真实性,肯定“禅数”“禅观”精神(念)的真如性,则入定于禅乐之境。 其“美感”的“洪荒之力”,真如释道安《安般守意经注·序》所云: 得斯寂者,举足而大千震,挥手而日月扪,疾吹而铁围飞,微嘘而须弥舞。[2] “寂”作为“禅观”“神通”之境,不可思议,其空寂之伟力,无以复加。从美学角度看,禅寂这一“美感”体验,无疑显得更深邃、更精微、更恢弘,“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支译佛典的历史与人文功绩,是将印度大乘空宗一系的般若思想,初译于中土。其般若之学,从此参与了中华古代美学思想体系的建构,并施加影响于深远。 支译般若学,以缘起说、因果论为其基本教义,在这一点上,它与安译禅数学无有多大区别。然则,安译小乘学重在宣说“业感缘起”而高标“人无我”即“非身”说,倡言“安般守意”。大乘空宗般若学,主张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涅槃寂静,称说“人无我”而“法无人”⑦,人、法二空而立“无有自性”(空)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