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心态与中国古典美学史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昌舒,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 210023

原文出处:
中国高校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如何重写中国古典美学史,这是学界关注的一个基本问题。从作为创作主体和鉴赏主体的士人的角度去观照,也许能够提供一个新的视野。借鉴西方诠释学和心态史的研究方法,士人心态成为我们关注的一个重点。不同于一般的学院派学者,中国古代士人往往兼具学者、文人与官员等多重身份,这些身份对于士人心态必然产生重要影响,而审美正是这一心态在文艺上的外在显现。因此,士人心态是理解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基本路径。影响士人心态的因素有很多,最重要的当属政治和哲学。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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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804(2019)01-0117-09

       近年来,诸多从不同角度撰写的中国古典美学史著作纷纷问世,但相关思考并未停止,本文尝试从士人心态的角度对此作一初步探讨。士人是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的中坚力量,学界对此已多有认识。①就美学角度而言,张法先生说:“士人是大一统中国的整合力量,同时也是大一统美学的整合力量。……就整体——部分关系中强调整体来说,只有一个美学,由士人来思考的中国美学。在这一意义上,中国美学就是士人美学。”②在此意义上可以说,从士人的角度重新观照中国古典美学史,是有学术价值的。大致而言,本文所说的士人,主要指具有“文”(文人、学者)与“官”(官员)双重身份的人。对于士人的这种双重身份及其特征,笔者在他文中已有涉及。③士人与中国古典美学的关系是一个宏大而复杂的课题,本文着重从士人心态的角度探讨。

       一、诠释学与心态史的研究方法

       心态研究需要借鉴西方理论,主要是诠释学和心态史理论。

       (一)诠释学

       诠释学是十九世纪初在欧洲大陆兴起、此后又蔓延到美国的一个重要哲学流派。德国哲学家阿斯特的一段话颇具启发性:“我们把所有存在的原始统一称之为精神(Geist)。因此精神是所有创造开始的至高点,而被创造的任何事物(Gebildet)必须被返回到这个至高点,假如它可以被理解为不是在它的现象上,而是在它的本质和真理性上的话。正如内容和形式是从精神流射出来的一样,它们也必须返回到这个精神;只有到那时,我们才会认识它们原本和本身是什么,它们如何被形成。”④我们所说的心态近似于引文中的“精神”一词,因为我们的研究思路同样是依照古代士人“创造的任何事物”(不仅是文字的,也是书画的、园林的、器物的以及生活习俗的)“返回到这个至高点”(在阿斯特,是“精神”;在我们,是“心态”)。毋庸置疑,我们所说的“心态”与阿斯特所说的“精神”有着诸多差异,比较这两个范畴的异同,非本文所能囊括,但从外在的形式返回内在的“内容或主题”,获得统一的“精神”,从而认识到“它们原本和本身是什么,它们如何被形成”,这与我们的心态研究是基本一致的。

       就本文的主题而言,中国古代士人绝不是活在真空中,虽然今天流传下来的是他们的文字,我们的研究也主要以之为对象,但我们不能仅仅停留于一些已经为当代学者凝练、固定的美学范畴、命题——这些范畴、命题是20世纪以来,随着西方美学学科的进入,借用西方美学的理论,去寻找、总结中国传统文献中可以被西方理论囊括的产物。而西方传统美学家大多是经院派学者,如鲍姆嘉通、康德、黑格尔等人,主要是在自己的哲学框架内构建自己的美学体系。与之不同,中国古代士人大多数首先是官员,他们是长期在仕途跋涉、宦海浮沉中形成自己的审美趣味、发展自己的美学思想的。这就意味着我们更需要从阿斯特所概括的“精神”、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心态”的高度去理解中国古代士人的美学观,因为“心态”是政治、哲学等诸多因素凝练、积淀在他们心中的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集体意识,是理解他们美学思想的原点。

       德国哲学家狄尔泰的《诠释学的起源》是诠释学的一篇奠基性文献,对于我们所从事的心态研究同样颇具启发性:“理解建立在一种特殊的个人的创造性之上,在对他人和过去的模仿和重新体验中这一点表现得多么清楚!但是,因为作为历史科学的基础,理解是一个重要的和持续的任务,所以,个人的创造性就变成了一种与历史意识共同发展的技术。使用这种技术的前提是:持续稳定的生命表现摆在理解面前,因此,理解可以不断地返回到这些表现。我们把有关持续稳定的生命表现的技术性的理解称为阐释。因为只有在语言中,精神生命才能得到完全、彻底的表达,而这种表达使一种客观的理解成为可能,所以,阐释是在对残留于著作中的人类生存的解释中完成的。这种技术是文献学的基础,而关于这一技术的科学就是阐释学。”⑤这段话有以下几个要点。第一,理解不是外在的、彼此隔离的审视性研究,而是理解者积极、主动地融入对象,是一种“对他人和过去的模仿和重新体验”,在此意义上,它是一种“创造”,因为只有将自己置身于被理解对象所处的时代中,重新体验、而不是纯粹学术化的研究,才能具有同情的了解。第二,这种意义上的“理解”就是“一种与历史意识共同发展的技术”,将自己代入到被理解者所处的历史环境中。任何人都不能脱离自己的时代,只有最大程度地进入对象的时代语境中,才能感同身受。第三,由此进而通过对数个乃至更多的个体对象的理解,把握整个时代的“持续稳定的生命表现”,也就是由点及面,由个别到一般,理解那个时代的整体的精神风貌。第四,这种意义上的“阐释”才能使得“残留于著作中的人类生存”得以“完全、彻底的表达”,换句话说,古代士人的“精神生命”得以向我们敞开。

       就本文的主题而言,由于现代学科划分的原因,学界对美学的研究大多集中于文学家、艺术家,对哲学家也有适当关注,这当然有其合理性,但如果考虑到以下因素,则研究对象似乎仍是有待补充的。首先,这些在今天被我们分门别类冠以“某某家”的作者在历史上往往并不单纯是一个身份。比如魏晋时期,嵇康虽然看似对政治并无兴趣,但他不可能摆脱当时魏晋更替之际的政治斗争,不参与司马氏政权其实就是一种政治姿态,说他是政治家并不为过,《与山巨源绝交书》当然不是一篇纯粹的文学作品,确切地说,嵇康是将它作为一篇政治檄文来写的。作为魏晋玄学“贵无论”的一个重要代表,嵇康在魏晋玄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他的哲学思想“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同样不能离开当时的政治背景;而他的《琴赋》以及诸多向往尘世之外那种一往不复的清澈光明的诗歌作品,同样不能仅仅从文学、美学的角度去理解。这意味着只有带着“重新体验”的态度,使嵇康那些愤激的语言尽可能地返回到他所处的历史语境中,才能穿过其文字的表层,进入其精神深处,这就是“一种与历史意识共同发展的技术”。其次,我们今天按照学科划分研究的一些“某某家”,在历史上往往是生活在相同的时代甚至相同的地域,面对相同的问题,彼此之间有合作、有斗争,联系往往十分紧密。只有把他们还原到历史语境中,考察其面临的问题、心态的变化、所作出的调整等,才能更深入地理解他们的美学思想。如北宋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程颢、苏轼等人,他们本人就具有多重“某某家”的身份,而且他们共同生活在北宋中期,围绕庆历和熙宁年间的政治变法,他们各自的文艺创作、美学思想均受到彼此的影响,既有个性,又有共性,如果离开北宋当时的时代背景,则很难将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因此,这就需要我们一方面“重新体验”以“创造”或者说“重构”出那个历史语境下的士人心态,以求最大可能、最近距离地接近那个时代的“持续稳定的生命表现”;另一方面,通过狄尔泰所说的“阐释”,让古人的“精神生命”得以向我们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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