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美学视域中的“伪娘”现象:一种亚文化的历史流变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晓华,男,文学博士,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美学,文化批评。

原文出处:
青年学报

内容提要:

在性别美学视域中,“伪娘”是一种贯穿古今的亚文化现象。以西方文化为例,这点清晰可见:从古希腊开始,以男/女二分法为基础的性别美学就已经诞生,“伪娘”这种亚文化现象初露端倪;进入近现代以后,平等观念的出现改变了性别美学的内涵,“伪娘”现象也进入新的语境之中;到了当代,后现代主义连续解构性别美学的二分法,“伪娘”现象则获得了部分的合法性,但各种制约仍使它停留于亚文化层面。每当它试图越过亚文化的边界时,批评之音就会不期而至。在当代的多元文化语境中,我们既需要宽以待之,又必须维持必要的张力,而最终的出路在于建构平等的性别美学。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04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C9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947(2019)02-27-07

       进入21世纪以后,“伪娘”现象成为文化研究中的热点问题,影响了当代性别美学的建构。当人们使用“伪娘”一词时,他/她已经进入性别美学的领域。后者形成了福柯所说的知识型,决定了人们如何对事物和现象进行分类和评估。随着知识型的更迭,分类—评估体系也会发生变化。在西方文化中,这种更迭—变化形成了清晰的线索:(1)从古希腊开始,以男/女二分法为基础的性别美学就已经诞生,“伪娘”这种亚文化现象初露端倪;(2)进入近现代以后,平等观念的出现改变了性别美学的内涵,“伪娘”现象也进入新的语境之中;(3)到了当代,后现代主义连续解构性别美学的二分法,“伪娘”现象则获得了部分的合法性,但各种制约仍使它停留于亚文化层面。

       一、性别美学的滥觞与西方“伪娘”现象的古典形态

       在许多讨论中,“伪娘”现象被归结为当代乃至后现代现象,甚至被归结为属于ACG(动画、漫画、电玩游戏的总称)的专有名词。[1]虽然“伪娘”一词出现于当代,但其所指具有悠久的历史。只要设定了男/女二分法,“伪娘”就有可能应运而生。事实上,古希腊时期就曾出现过相应的亚文化现象。

       对于研究“伪娘”现象的人来说,柏拉图的系列对话提供了极为重要的文本。在《会饮篇》中,柏拉图饶有兴味地提到“漂亮的人”。(《会饮篇》216D)[2]与现在的习惯用法不同,此处的“漂亮”主要意指男性形象,尤其是用来形容美少年之魅。根据他的叙述,当时的部分男性青睐“漂亮的人”:“他们不把青年发育时脸色苍白当作灾难”(《国家篇》474E)[3],甚至“宁可追求弱不禁风的少年”(《裴德罗篇》239C)[4]从性别美学的角度看,这种偏爱可谓意味深长,因为它涉及女性化现象和相应的“男色之好”。对于柏拉图时期的古希腊人来说,“弱”被视为女人的特征:“各种天赋才能同样分布于男女两性,女性可以做任何事情,男性也可以做任何事情,不过总的说来,女性要比男性弱一些。”(《国家篇》455D-E)[5]柏拉图本人就将女人定位为“较弱的性别”(weaker sex),强调“雄性更强壮”。(Republic 451e)[6]后来,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又从生理学的角度证明女性之“弱”:“雌性(妇女)的血管较之雄性(男人)就没有那么粗大而显著,为壮较纤美而光洁,推究其故,这也该是由于雌性(妇女)因行经而失血,雄性(男人)所有分泌却尽以充盈了血管。胎生动物一般是雌性小于雄体,而诸动物中就只这一类的雌性有经血这种排泄,凭此,我们也可设想行经正是由于体小之故。而在这一类动物之中,妇女的孱弱尤为显著,她们的经血排泄也较任何其他动物为多。”(《动物四篇》727a)[7]作为“较弱的性别”,女人只能承担“较轻的工作”。(Republic 457a)[8]面对掌握权力的男性,她们必须学会展现柔顺的动姿。于是,诸如“女人气”之类话题已经出现。[9]显然,当男性选择“弱”时,他面临着越界的危险。如果男性总的来说是强大的性别,那么,示弱就意味着男性变得“女人气”。然而,根据柏拉图的记载,这种现象却一度流行于雅典:“他理想中的爱人终年生活在温暖舒适的小屋里,从来不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更不知辛勤劳作的流汗的训练是什么滋味,他的爱人缺乏天然健康的肤色,靠涂脂抹粉来取媚于人。类似现象还很多,但这些最明显,其他的也就没有必要一一列举了。”(《裴德罗篇》239C)[10]“涂脂抹粉”是改变外表的装扮技术。它的出现意味着性别领域出现了“伪”即人为性。于是,一种貌似悖谬的现象出现了:一方面,性别等级制已经形成;另一方面,部分男性却喜欢扮演“娇弱的性别”,而这意味着自我降格的可能性。出现这种“错位”的原因是什么?

       为了探本溯源,我们不能不提到Agora这个词。Agora意为广场或市场。它是“公共空间”和“民主”的起源,也是个体展示自己的场所。在古希腊时期,依然占统治地位的父权制文化形成了一种排斥性理论。除了极少数时刻,出现在Aroga中的主要是男性:“在古希腊语中,oikeion与politikon的意义正相反。Oikeion是女人,是那些孩子仍是oikeion的儿童,是奴仆,是拉丁语中被称作‘家务’的一切东西。在最终的分析中,oikeion是所有非公共性的存在,oikeion与politikon的区别是退隐者与公共性的区别。政治属于公共领域,oikeion则是我们称为私人的空间。Oikeion的退隐状态是悲剧的起源。”[11]于是,男性/女性二分法就对应着公共性和私人性之别。由于女性的缺席,男人从审美场域中凸显出来:“古希腊人认为理想的美体现在青少年身上”“大量的花瓶上刻有‘漂亮的少年’字样,而‘漂亮的少女’则较少见。”[12]当男性注视男性时,另一种分化出现了:部分男性开始扮演“较弱的性别”,掌握装扮的技术(如涂脂抹粉)。在阿那克里翁(Anakreon)留下的诗篇中,这种现象获得了清晰的描述:

       眼光顾盼如少女的少年,

       我追逐你,你不理睬,

       你哪知道我灵魂的缰绳,

       是由你掌握的。[13]

       当被注视者进入诗人的视野中时,他们的性别美学特征出现了嬗变:原本是男性,却又“眼光顾盼如少女”。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嬗变产生了别样之魅,吸引着包括阿那克里翁在内的部分男性。后者追逐他们,甚至为之心醉神迷。于是,一种分化的男性美学诞生了:“哦,你们多么迷人耀眼啊,勇敢的少年们;你们从不抱怨以美丽与尊贵之人作伴,因为在哈尔基斯的土地上,你们那富有魅力、动人心魄、甜美无比的青春将永远与那男子汉气概一同光彩照人。”[14]在男性内部,美丽/尊贵的二分法已经出现,引导人们塑造自己的公共形象。“眼光顾盼如少女的少年”就是分化的产物。他们被讽刺者称为“辛娜德斯(cinaedic)”即半男半女的人:“他们不想当男人,却又天生不是女人;他们不是男人,因为他们任凭自己被当作女人来看待;对女人来说他们是男人,对男人而言他们又是女人。”[15]后来,人们又发明了Chlidê一词,用来表示娘娘腔、性格软弱、华丽服饰等等。[16]从流传下来的史料来看,对Chlidê的戏仿渐成潮流,最终升格为喜剧的重要素材。在《地母节妇女》中,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曾经如是说:“年轻人,我真想问问你是谁?纤弱的你是何方人士?为什么连衣服都穿不清楚?你身着藏红色的长袍弹奏竖琴,戴着头巾演奏里拉,能弹出什么呢?油瓶和腰带又意味着什么?多么不合适啊!”[17]到了古罗马时期,大哲塞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更是直截了当地强调:“如果灵魂变得娘娘腔,那么,身体举止也会表现出软弱。”[18]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