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觀念,一旦提出,就進入到觀念史的邏輯之中,既出現與提出者原義相合的效果,也產生超出提出者原義的景觀。“人類命運共同體”是近年來中國提出的一個新觀念。這一觀念在當今世界多元文化互動中,激發出多樣討論,衍生出多種流向,乃至出現內容的滑動和轉義。本文擬就與這一觀念關聯的三點內容,進行初步探討。 一、人類共同體的形成——命運觀念的階段演進與文化互動 “人類命運共同體”一詞中的“人類”,指的應是作為整體的人類。人類作為共同整體的出現,是以西方文化為主導的世界進入現代進程之後開始的。原始時期,各大洲的各類族群,領土甚小,規模不大,交往很狹,根本談不上可以互知的人類整體。早期文明時代,古代埃及,古代兩河,古代印度,中國夏、商、周,美洲的奧爾梅克等文化,基本上各不相通,也談不上在整體上業已互知的人類整體。軸心時代,地中海的古希臘文化、希伯來文化以及相關相通的波斯文化,印度的奧義書、佛教、耆那教,中國以老子(約前571-約前471)、孔子(前551-前479)爲代表的先秦諸子,都產生了理性思想的哲學突破,伴随着陸上絲路、海上絲路在歐、亞、非之間的交流,世界的互知已有一定規模,但基本上還是各自爲體,仍談不上可以基本互知的人類整體。衹有當現代社會在西方興起,以科技革命、宗教改革、思想啓蒙、現代工業、現代政治制度等進行整體的組合推進,並以世界貿易、軍事遠征、八方殖民等關聯方式向全球擴張,把全球組織成一個統一的世界,纔真正形成了作為整體的人類共同體。 地球上的人類自世界的現代進程形成統一的共同體以來,經歷了三大階段的變化。第一階段,大致是從15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世界被西方列強瓜分完畢。西方話語對此有幾種詞異義同的稱謂,現在多稱為“早期現代”(the early modern),漢語稱為“近代”。這一時期,整體的世界被西方學者分為“西方”“非西方”兩大部分,前者被認為是文明的、科學的、理性的、先進的,後者被認為是愚昧的、迷信的、非理性的、落後的。按照這一劃分,這時人類共同體的命運就是西方人用文明、科學、理性、先進的觀念和工具引導世界進入大同,非西方人則學習西方的文明、科學、理性、先進的觀念和工具讓自身融入現代文明,實現世界大同。因此,這一時期也可以歸結為:人類共同體在西方文明“指引”下的命運演進。 第二階段,大致為1917年蘇俄“十月革命”到1990年蘇聯解體。這時的人類共同體被分為三個世界:一是西方型世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體現為以美國為核心的資本主義陣營),二是蘇聯型世界(在“二戰”後形成一個以蘇聯為核心的社會主義陣營),三是在西方型世界和蘇聯型世界之外的第三世界。第三世界由於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力量相對弱小,雖然內蘊多種多樣的命運觀,乃至形成不結盟運動,但從總體來講,這一時期的人類共同體主要呈現為兩種命運觀:西方型相信,資本主義最終戰勝社會主義而成為人類的共同命運;蘇聯型相信,社會主義最終戰勝資本主義而成為人類的共同命運。 第三階段,開始的標誌是1990年代蘇聯解體與互聯網的世界普及,還可上溯到西方思想界從現代思想到後現代思想的轉變,上溯到1950年代電視在西方的普及以及隨後在全球的普及,上溯到新興經濟體的各種改革的啓動,上溯到石油戰爭和伊朗革命以來的伊斯蘭世界的變化,等等。這一時期被稱為“後現代一全球化時代”。這一時代,美國雖然仍是西方領袖並成為世界霸主,但各新興經濟體、阿拉伯世界、拉美世界、東盟世界等各類文化的自主性日益增強,人類共同體的多元文化面相正在形成。在這一階段,一方面,人類作為共同整體,更加明顯;另一方面,人類整體的命運觀更顯多元。不同文化的命運觀各不相同,乃至各有自己的思想自信和道路自信。可以說,人類既因經濟、政治、科技、文化、電信、軍事、旅遊等流動的日益加強而形成一個更加緊密的共同整體,又因地理、歷史、制度、思想、文化、美學的多元而有不同的命運觀。 “命運”是一個多義詞,本身就存在多種多樣的理解。這裏試以中國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之後的英語翻釋,來窺見其中的複雜性。最初,中國學者為宣揚這一觀念,將“命運”英譯為“destiny”,但熟悉西方思想的學者一看就感覺不妥,因為,當西方人看到“destiny”(西方型命運)後,感受和理解的,會是與漢語的“命運“完全不同的西方文化詞義。後來,又改譯為“future”(未來),“人類命運共同體”被譯為“a community of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①。這樣譯,從英語的角度來看,有點彆扭,因此,近兩年再改譯為“a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②。從語言上講,英語更地道了,但用詞未改,表達的思想內容也未改。從思想內容上講,把命運譯成“future”,漢語裏“命運”一詞的詞義就沒有了。一方面,漢語“命運”的當下內容被“未來願景”所置換;另一方面,“人類命運共同體”一詞中內蘊的哲學思想深度和中國哲學特色也完全不見了。這樣,中國雖然提出了“人類命運共同體”,但人類共同體中非漢語世界的人基本沒有理解到這一觀念中“命運”一詞的內容。這樣,讓漢語的命運觀爲當今人類共同體所理解,就成了一個問題。而這一問題,衹有在進入比較哲學的領域,纔會明晰起來。 二、中、西、印思想中命運觀念的內容異同 人類思想,從原始時代到早期文明到軸心時代的演進歷史看:在原始時代,多種多樣,“1915年,人類學家算出650種各種類型不同的文化”③。與之相應,此時蓋有數百種命運觀念。在這數百種文化中,至少有七大類演進到早期文明——兩河文明、埃及文明、中華文明、非洲的約魯巴文明、美洲的瑪雅—阿茲克—印加文明、印度河文明、歐洲的卡爾特文明。④其中,每一大類下面都有自身內部的小類和與之關聯的文化,形成複雜的文化網絡,這些大類小型以及關聯文化又各有與之相應的命運觀。到軸心時代,在地中海、印度、中國產生了哲學突破,產生了三大理性思想類型,三大思想內部又產生了不同的亞型。例如,在地中海就有古希臘哲學、希伯來宗教、波斯宗教,希伯來的猶太教又衍生出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基督教再分為東正教和天主教,伊斯蘭教又衍生出遜尼派、什葉派、蘇非派;同樣,在印度本土和中國本土也有多種亞型,以及受其影響和與之互動的廣大地域衍生出新的亞型,從而也呈現出多種多樣的命運觀。但綜合起來看,具有理性思想的命運觀基本為三:西方,中國,印度。大而言之,命運觀的差異主要出現在這三種思想體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