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切审美性大词(诸如形式、美、艺术等)一样,“张力”(tension)因其广泛使用而具有丰富意义。一方面“张力”外延得以增殖,另一方面其内涵也被削弱。因此,它也同其他大词一样,因语义过于宽泛而含混不清。“张力”与其他审美大词不同的是,它甚至不止于美学领域或日常审美,还广泛地应用于物理学、生理学、心理学、植物学、医学、哲学等诸多领域(各领域所指意义各不相同)。在众多美学概念中,“张力”也许是唯一将艺术与科学融于一身的语词。这可能是“张力”备受推崇,成为美学领域重要范畴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目前国内“张力”理论研究,主要围绕诗歌张力论和视觉艺术张力论,对既有的两种艺术理论进行历史学梳理或概念释义,如“文学张力论纲”“‘张力’范畴梳理”“西方文论中的‘张力’研究”“解读阿恩海姆”等;或是将张力理论视为原理来分析具体艺术样式及个别艺术作品,如“现代诗:语言张力”等。几乎所有的分析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美学“张力”源自物理学。至于“物理学张力”如何引申为“艺术张力”,这种引申发生于美学史的哪个阶段,二者在学理上具有怎样的关联,为何是“张力”而不是——比如“拉力”成为审美术语?并无更深解释。 仔细考究起来,“张力发端于物理学”其观点主要来自两个方面:其一,字典释义的影响——《辞海》对“张力”的解释为:“物体受到拉力作用时,存在于其内部而垂直于两相邻部分接触面上的相互牵引力。”①其二,中国式整体感悟性思维的影响。关于第一点,《辞海》“张力”解释与英文tension的释义并非完全一致,而美学张力的概念是起源于tension,中国传统术语中并无“张力”一词——也就是说,“张力”是tension的一种对译。“张力”一词在中文语境中具有浓重的力学物理学色彩,所以它从客观上影响了人们对作为美学范畴的“张力”的理解。关于第二点,中国式整体感悟性思维惯于将两种类似的事物关联起来,但不论张力物理现象还是物理学张力(二者不完全同义)与美学张力之间的类比,都只能说明物理张力与美学张力形式相似,不能说明二者在逻辑上因果相连。 本文认为,被“源自物理学”一笔带过的张力词源意义,很可能恰恰是解开张力何以成为审美概念的密钥所在。因此,本文将对“张力”一词正本清源,从词源学角度来对美学张力进行谱系。 自古以来,语言都被视为“神”或与神具有同等力量的象征形式。中国古代传说仓颉造字“鬼为夜哭,龙为潜藏”。文字创立的所谓“惊天地泣鬼神”,其中没有丝毫夸张成分,因为文字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西方《圣经》记载,上帝以“言”造世,衍生万物秩序,令人敬畏;古印度人认为语言就是一个伟大的神,它同“呼吸”共筑人心。对于古人而言,语言具有某种强大能量,因而充满神秘感。语言强大之处在于,它带给整个世界惊天动地的变化,将混沌的世界变成一个有序的世界;语言的神秘之处在于,它同神之间具有某种无法解释的关联性。从人和语言的角度来看,人确是唯一一种依照“神的形象”创造出来的生命,因为只有人才共享了神“说”的语言能力。语言无形中成为与神本同在的某种象征或标志。 海德格尔认为语言乃是存在之家。在他看来,“言词本身就是关系。词语这种关系总是在自身中扣留着物,从而使得物‘是’(ist)一物。”②惟语言才使物存在,人栖居在语言所筑之所。人们通过言说显现或表露存在。海德格尔“诗意”所指的正是语言之本真性,语言通过讲述、表露将世界打开、开放,人在开放的过程中得以存在。德里达甚至认为,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语言之外无他物。 语言乃世界的一面镜子,而语言符号(即语词)则是构成这面镜子的基本材料。现实事物在抵达语言符号之前,首先以类的形式前构于主体思维中。这些类的形式只有通过某种具体符号形式固定下来时,才能从个别性思维产物进入普遍思维之中。作为语言符号的“张力”,既指示世界上一切具有张力性的类,又意谓诸多具体的张力性现象,如物理张力、文学艺术张力,或者具体到一首诗歌中的张力。前者指张力普遍性的概念,后者是张力概念在不同语境下意义的具体显现。所以,通过语词“张力”的溯源,不仅可以看到张力意义的演变,更重要的是,还能从中发现不同的中西文化和思维方式如何形塑“张力”这个概念。 萨义德曾在《东方学》中说:“东方将由一群科学工作者从勇敢的旅行者和居处者个人性的、有时甚至是经过篡改的经验转变为一种非个人性的权威界定。它将由具有连续性的个体经验转变为一种没有围墙的想象的博物馆,在这一博物馆中,所有那些从遥远异域和诸多不同的东方文化中聚集起来的东西都被归入东方的这一范畴之下。”③同样,语词符号作为观念的“博物馆”,它依托于个人的言语活动,将不同时代、地域文化下的个别经验聚集起来,形成一个没有边界的概念——概念在逻辑层面具有边界,但在现实层面随着时空推移而变化。 所以,借用萨义德“文化旅行”比喻性说法,可以看到:“张力”作为一个外来词,由西方传入中国(空间性),从20世纪初延续至今(时间性),实现着其意义之“旅行”。在这个旅行过程中,新的观念不断注入,旧的观念不断被重构,进而导致“张力”意义不断衍生、转变甚至丢失——“张力”从西方语言空间流传到中国语境,自翻译的那一刻起,其中被视为次要的一些意义即遭遇被隐藏、被丢失的危险,同时,中国文化观念及其翻译者对tension语义的理解偏好,通过翻译活动强势地渗透进来。追溯张力语词在“旅行”中意义的变化,实质上是为了呈清“张力”语词意义何以生成,以便摆脱现有的思维模式以追溯并更精准地确定“张力”概念。 语词意义并不是在无形时空中的传播,而是借助具体的言语活动完成,包括口头说话和文本书写两种形式。口头说话是即时性的、私人性的、鲜活生动的、充满创造性的;而文本书写则相对固定、长久且公开。对于现代人而言,要理解另一种语言,并不一定要身临其境地与当地人或当时人进行面对面的交流来实现,更多时候,人们通过词典翻译达成对语词的理解,尤其是理解一个古老语词时,辞典便成为重要依据,是承载语言意义的一个“行囊”。字典以正式而相对权威的方式,对不同时期语词意义进行总结与集合,反映了不同时间、空间背景下人们对该语词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