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新审视虚词在汉语语法中的定位和作用 虚词在汉语整个语法体系中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长期以来在中国语言学界应该是个主流观点,然而其重要性到底是什么,似乎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到了1985年,朱德熙先生在《语法答问》一书中,就对“汉语的虚词特别重要”这一论断提出了质疑和挑战。他认为这不能算作汉语语法的特点,接着他推出了自己发现的两个主要特点:一是汉语词类跟句法成分之间不存在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二是汉语句子的构造结构跟词组的构造原则基本上是一致的。 我们不能不佩服朱先生独到而敏锐的眼光,他提出的这两个特点确实让我们耳目一新,发人深省。我们由衷地赞同,并且已经写入我们编写的教材《现代汉语通论》(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2007、2016)。但是,随着我们对虚词研究的逐步深入,慢慢发现朱先生否认虚词是汉语的主要特点之一这一结论可能是个误解,必须表示质疑并且进行争辩。当然这也说明,学界对虚词在汉语中的定位和作用还缺乏足够的深刻的认识,以至于至今也没有看到理直气壮的反批评意见。 (1)朱先生否认虚词在汉语里的重要性,理由是“印欧语里该用虚词的地方不能不用”,而汉语的“虚词倒是常常可以省略,特别是在口语里”。他举的例子实际上仅限于复句中流水句的连词,这实际上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了”。口语里连词的省略确实常见,但是因此而否定绝大多数汉语虚词的不可或缺性以及不可替代性,这显然是不妥的。而且事实上,汉语虚词还有其他语言虚词没有的特点,这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虚词数量特别多。在典型实词与典型虚词之间,存在一个中间过渡地带,特点是封闭可数,而且往往定位,有些偏实,有些偏虚,在词汇意义之外,还表示种种语法意义。例如: 站起来;坐起来(真的起来了) 爬起来;跳起来(可能起来了,也可能表示动作开始) 开始说起来;开始写起来(只表示动作开始) 热起来了;胖起来了(不仅表示开始,还表示度量增加) 说起来还是老乡;写起来不太顺手(不仅表示开始,还表示尝试义) 第二,虚词使用频率非常高,尤其是一些重点虚词,是句法结构组成的不可或缺的成分。如: 修理机器/修理的机器(不能缺省“的”) 外面下着雨/外面下过雨(“着”和“过”分别表示进行时与过去时) 第三,虚词所蕴含的语法意义极为精细、丰富、有趣。试比较以下例句里的语气词: 你明天去哦!(提醒、催促,口气温和) 你明天去呗!(建议,无所谓,有点随意) 你明天去吧!(应允,提醒) 第四,也是最为重要的是,形态变化在汉语里不仅少,而且并不起主导作用,多数语法意义主要依赖于虚词来承担。换言之,汉语的语法意义主要是词语附加型的,而不是词语变化型的。 这几个特点,特别是最后一点,显然是印欧语的虚词所不具备的。 (2)汉语的虚词研究,在中国语言研究历史上是享有盛名的。我们中国学者首先提出实词(实字)与虚词(虚字/助字/助)的区别,正是因为前人早就深刻认识到汉语虚词的重要性。显然,仅仅只有实词,往往无法组合成合法的适宜的句子。 汉语虚词研究的历史源远流长,南北朝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把“语助”分为三类:“一发端之首唱,即发语词;二劄句之旧体,即句中的常用介词、连词;三送末之常科,即句尾的语气助词。”这种结合句法给虚字分类的方法是相当高明的。唐朝柳宗元的《复杜温夫书》(《柳河东集》)把“助字”分为“疑辞”和“决辞”两类,也颇有创见;南宋陈骙的《文则》列举了“或法”“者法”“之谓法”“谓之法”“之法”“可法”“可以法”“为法”等四十五种虚字的用法,这是第一本对虚字作比较具体分类描写的专著。元代的卢以纬《语助》对虚字也进行了集中的比较、归纳、整理,开创了虚字专论的新风。 清代对虚字的研究更是硕果累累,形成传统小学的鼎盛时期。其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最有代表性的虚字专著是袁仁林《虚字说》、刘淇《助字辨略》以及王引之《经传释词》三种。尤其是袁氏更是有独到见解,他认为:“构文之道,不过实字虚字两端,实字其体骨,而虚字其性情也。”换言之,实词主要承载句子的主体结构及词汇意义,虚字则主要显示其内在的语法意义。 (3)有些人一直顽固地认为汉语只有修辞,没有语法。这从本质上讲,是以印欧语作为模板来看待汉语。他们认为,汉语没有严格意义的形态变化,所以推导出一个极为荒谬的结论——汉语没有语法。当然,我们确实没有那种以形态变化为标记的语法,但是问题在于,语法并不简单地等同于形态变化。汉语当然有语法,但是它并不依赖于形态变化,而主要使用虚词、语序、构式、重叠等其他语法手段,尤其是虚词特别重要。我们认为:形态和虚词,两者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在不同语言里分别是语法意义的主要承担者。 汉语的语法意义,主要由虚词及句子结构两者来承担的。我们可以分别称之为“虚词意义”和“结构意义”。因此,虚词在汉语语法体系里担负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对此我们必须重新认识和评估,任何低估汉语虚词作用的看法都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