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初,我应邀出席了北京外国语大学举办的语言学论坛,悼念刚刚去世不久的语言学家韩礼德先生,作了“试论汉语的话题主位”的主旨发言。之后,我收到祝克懿先生的短信,告诉我她读到了何伟教授在网上发布的论坛简报,约我将发言撰写成文。考虑到自己是一名英语老师,虽然也教授过语言学课程,对汉语作过一些粗浅的探讨(方琰1989,1990,1993,1995,2001a,2001b,2008),但汉语研究毕竟不是我的方向。经过一番考虑,我决定应允。有两个原因:首先,这是一个向汉语界学者们学习的好机会;第二,这或许是纪念我的老师韩礼德先生的最好方式。事实上,我上述的发言就是在他的鼓励下,最后写成英语得以发表的。那是2006年,我应邀在香港城市大学成立的“韩礼德语言研究智能应用中心”的国际论坛上作了主题报告,题目为“A Study of Topical Theme in Chinese:An SFL Perspective”。大家对我的报告提了一些问题,还有的国内学者很坦率地对我说:“做汉语研究吃力不讨好。”我也感到自己的研究不够深入,心情不太好。但是先生却亲切地对我说:“学术研究上出现争论,没有关系,如果发现问题,以后还可以修正。”他宽慰我的一席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让我至今念念不忘。会后我又认真读了有关的资料、做了更加深入的研究,最后成文,被收入Webster(2008)主编的Meaning in Context一书中。现在,我决定在这篇英语论文的基础上,加上最近的研究,用汉语撰写成文,表明我没有忘记老师的期望,也以此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回顾自《马氏文通》(1898)问世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很多中国学者对汉语的研究,都是在学习和借鉴欧美语言学理论的基础上展开的。从韩礼德先生的治学经历,或许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正是中西方学者的学术交流,包括语言学研究方面互相学习和借鉴,才能更深刻揭示汉语的本质,找到一条更适于汉语研究的路径。韩礼德学习的第一门外语是汉语,20世纪40年代来到中国深造期间,受到了王力先生以意义为中心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思路的深刻影响,回到英国又系统钻研了西方语言学,之后更深入地研究了汉语,在此基础上创建了系统功能语言学(Systemic Functional Linguistics,后称SFL),胡壮麟先生(2018:43-44)称之为语言学研究的回归。这就是说,SFL是在吸收了汉语和西方语言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而产生的语言学流派,它是东西方语言学交流的产物。因此包括笔者在内的一些研究者相信,以意义为核心的功能语言学,特别是SFL框架,或许更加适合用于汉语的研究。之所以提出这个假设,是因为过去几十年,形式主义的研究路径曾风靡全球(Sampson1980:77-78),汉语研究也受到了很深的影响。不同于形式丰富的各种西方语言,汉语结构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主语“缺少语形变化”(吕叔湘1990:445),因而形式主义的研究路径是否适用于汉语的研究是个有争议的话题。近些年来,各种功能主义学派开始关注汉语,将研究引领到“自古希腊开始,语言学被视为修辞、民族学或人类学的一部分”的路径上(方琰2018)。形式主义和功能主义这两种研究路径也反映在对汉语小句结构的研究方面,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对主语(subject)、话题(topic)和主位(theme)等概念进行了探讨,有些看法近似,有些则存在相当大的差异。为了了解近期有关话题主位的论述,笔者检索了十几种国内主要期刊,发现在过去的20年中(1999年至2018年),论述“话题”的论文有11篇,讨论“主位”或与“主位”有关的共计51篇①。其中有三篇与“话题主位”有关,一篇提出应对“主位、主语、话题”进行“思辨”(王寅1999),一篇质疑李和汤姆森(Li & Thompson1981)提出的“汉语是主题②突出的语言”的看法(陈静、高远2000),最醒目的是聂龙(2002)的批评文章:《韩礼德的话题主位——概念的模糊及应用上的不足》。我将在以下的讨论中,在有关部分对这些问题阐明自己的看法。 本文将在我2008年发表过的论文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汉语的“话题主位”。首先将分别从传统的汉语语言学和系统功能语言学两个角度,简要回顾对汉语小句结构的讨论,并以此为基础探讨作为小句一部分的“主位”概念,重点将聚焦于“话题主位”,讨论它的概念、分类、功能和实现的方式以及主位与语境的关系。希望能得到学者们的批评、指正。论文的目的是探讨是否能应用SFL的模式促进对汉语的研究,包括对话题主位的研究。 二、从汉语语言学传统的角度观察汉语小句 石毓智(2001:82)认为关于汉语的小句结构存在三种观点:主语唯一论观、主语及话题二元论观、话题唯一论观。我们认为第二、三种观点相似,可合并为一种(Fang2008:85)。 2.1 主语唯一论观 持这个观点的代表人物是朱德熙和吕叔湘③两位先生(同上)。主语是从形式的角度来定义的:主语出现在谓语之前,或如吕先生所言,主语可为小句的“起点”④,可用停顿或语气词与小句的其余部分分开;如果在一定的语境中其语义可被理解,则可省略。主语及谓语之间的关系需从它们的语义和表现方式来解释。语义上,主语可为施事、受事、时间等等;形式上,主语与这些成分之间的关系可解释为“话题—评述”,谓语也可为“主语—谓语”结构,即小句可有两个层次的主语和谓语结构(朱德熙1982:95-96)。如:
根据这个观点,“那块田”和“稻子”均被定义为主语。然而,这样的分析产生了两个问题:1)这两个主语在小句中的功能相同吗?2)如果主语被看作置于谓语之前的成分,如何分析? (2)主席台上坐着个老人。 小句中是表达地点的环境成分“主席台上”出现在谓语之前,它是主语吗?如果是,那么是否就意味任何一个出现在谓语之前的语法成分,都是在行使主语的功能呢?主语的定义是否存在任意性?如果不是,那么小句中哪个成分在起着主语的作用呢? 事实上,这样的小句分析和由于主语概念带来的混淆,曾在20世纪50年代召开的两次全国性的语言学会议上,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学者们对于词类的划分和主语—宾语的区分各持己见。有些学者甚至认为汉语的主语是一个“头痛”的问题(Fang & Shen 1997)。 2.2 主语和话题二元论观 持这种观点的中外学者包括李和汤姆森(Li & Thompson 1981)、沈家煊(1999)、石毓智(2001)等(见Fang 2008:86)。“主语”被定义为“一个与动词有着行为(doing)关系的名词短语⑥”,“话题是一个可预测的限制空间、时间、个体的框架”。而话题与主语不同,它总是出现在主语之前,两者互不重合(Li & Thompson 1981:87)。依照这个观点,(1)可分析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