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出于三:西方在中国的再次分裂及其影响

作 者:

作者简介:
罗志田,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九一八事变前后,中国连续产生了很多影响国家地位的棘手问题。然而相当一部分读书人却把诸多现实问题上升到文化层面来思考,视中西文化竞争为比国难更严重的“大根本处”,形成了“民主与独裁”“全盘西化”和“中国本位文化”的大辩论。出现这样的特殊现象,是因为北伐前后的中国思想界已从原来中西对峙的“道出于二”变成了一中二西鼎立的“道出于三”。三套文化的相互竞存使当时人们的思想不免混成,外国不再是“整个”的,中国在很多方面也“没有了自己”。时人认为如果不能解决基本层面的互相牵掣,则无对外之可言,因此在彷徨中努力探索适合中国的发展模式。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9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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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引言:国难时仍须虑及根本

       从北伐到抗战全面爆发的十年,是一个有争议的时段。不少学者视之为中国经济发展的“黄金十年”,但那些年大规模的内外战争接踵而至,从1929年的蒋桂战争到1930年的中原大战,动员兵力远超过此前的北伐。随后就是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日本正式侵占了东北三省。1932年又有上海“一·二八事变”和随后的淞沪抗战,1933年日军入侵山海关,中日签署《塘沽协定》。1935年又有华北事变,中日双方实际达成“何梅协定”。在这样战乱频仍、外侮迭至的时期,经济还能好到足以“黄金”称之,这种认识是对基本常识有力的挑战。实际上,一度甚嚣尘上的“乡村崩溃”和“农村破产”说,也恰产生于这一时期①,那时中国还是名副其实的农业国,若农村濒临“破产”,则整体经济很难说好。而胡适在九一八事变周年时发表纪念文章,更是题为《惨痛的回忆与反省》。这不是仅针对国难,而是他根本认为,中国近六七十年的历史,都可以说一事无成②。同年著名报人马季廉也说。如果把中国现状与十多年前相比,“十二年前,简直成了黄金时代”③。次年吴鼎昌也慨叹,当时“内忧外患”的程度“比十年前更加严重”④。他们的言说,表现出一种非常不同的意态。

       以今日的后见之明看,那十年的经济应当好不到哪里去。然而像“黄金十年”这样的迷思可以流行,多少表现出一些读书人那种因远虑而释近忧的超越性眼光⑤。与此相类的是,尽管那时中国连续发生了很多影响到国家地位和个人生活的大事。可以说是遇到很多棘手的实际问题。然而,相当一些读书人关注更多的是文化。我们如果看那段时间思想界较大的论争,多在探讨与现实危机关系不大的文化、制度等深层问题,实在有些虚悬迂远。

       这样一种看似“避实就虚”的倾向。就连外国入侵这样严重的国难都未曾打断。先是全盘西化的始作俑者梁漱溟,在1930年提出了中国无法西化而应“往东走”的反面主张⑥。九一八事变后,国土已在丧失,亡国的威胁迫近,但关于“民主与独裁”“全盘西化”和“中国本位文化”的大辩论却相继发生。就那时的当下危机而言,三者皆悬远了些,仅“民主与独裁”之争稍近现实。但在救亡图存已迫在眉睫之时,还在辩论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更能救亡,也显得太过“镇静”了一点。⑦

       按照现在的新看法,九一八事变之后抗战就已经开始了。无论如何,那时侵略已经发生,而且正在扩大或将要扩大,国难的存在是人人都知道的现实。在一个面临战争威胁或正在作战的国家,是所谓已经要命的时候,正常的反应当多思考具体的政治军事问题(这样的讨论也不少),但思想界更关注的还是文化、制度等基本面相。当时不少读书人,就是把国家面临的诸多现实问题上升到文化层面来思考,而且认为其重要性超过眼前的国难。

       从思想文化言,近代中国最重要的转变,可能就是王国维概括的“道出于二”⑧。怎样因应这一新局面,则所见人各不一。胡适在1929年强调,“中国的问题,是在多文化的冲突中如何调整的问题”,因为中国正“处在已经成为世界文明的现代西方文明之中”,只有通过自我调整,才能“感到安适自在”⑨。与那些仅希望改变中国在世界地位的人相比,胡适还能虑及中国自我感觉的问题,层次已经不同。他的主旨,是主张中国应当全盘接受现代西方文明,让文化的惰性去解决自身特性可能丢失的问题。

       问题在于,中国是在中西文化竞争的大背景之下向西方学习的,这个自我调整显然不那么简单。梁漱溟也主张要设法调理“中国社会里的许多矛盾和冲突的点”,使其“不矛盾,不冲突”,否则只能互相牵掣,“谁都不能奈何谁”。“在这种局面下,最难对外,实在说也无对外之可言”⑩。在他看来,中国问题主要是文化的,而西潮冲击就是导致问题的主因(11)。

       史家孔繁霱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明言,“人有人格,国有国风”。当时研究中国历史的人,“多以西人之见解为见解”,形成一种“发愤倾销外货之市井文化”。这才是必须面对的根本问题,盖“‘国难’虽殷,犹癣疥也。此风不革,祸逾灭亡”。(12)至少对孔氏而言,中西之间的文化竞争,是比国难更严重的“大根本处”。他的话说得可能有点过,却表出了很多人的共同忧虑。

       可以说,中国在外患面前之所以不容易一致对外,就因为一方面许多人眼中的“根本问题”就是外来的,另一方面,关于解决问题的思想资源和可能方式,多数人也在向外寻求。进一步的困难在于,民初出现了“西方的分裂”这一重要现象,即中国人逐渐认识到“西方”是一个由不同民族、国家以及文化构成的发展中的变量,在时空意义上都是一个复合体(13)。

       正是世界上第一个以共产主义为意识形态的国家——苏联的出现,使中国人进而认识到世界发展有两种模型,一是英美式的,一是苏俄式的。那时大部分中国人是把俄国当成西方的(14),于是“西方的分裂”进一步显著,学西方的模式也分为两种,以前学的是英美的议会民主制,而苏联则是一党领导政府的制度(15),两者有根本的不同,但后者可以在短期内全面改变一个国家,从效率言更有吸引力。(16)

       随着苏俄支持的国共合作取得了北伐的成功,中国到底是学苏联模式的西方,还是学英美模式的西方,更成为一个影响中国命运的选项(实际也确实影响了中国的命运)。故北伐前后的中国思想界,基本上已从原来中西对峙的“道出于二”变成了一中二西鼎立的“道出于三”。这是一个过去注意不多的重要现象,也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下面的探讨也从“新俄”对中国的冲击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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