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C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19)01-0060-19 一、问题意识与个案介绍 (一)研究综述与问题的提出 20世纪40年代，费孝通针对当时学界的“私论”提出了“差序格局”，“在乡村工作者看来，中国乡下佬最大的毛病是‘私’”。但他认为“私”是个群己界线怎样划分的问题，得结合特定的社会结构来讨论。于中国来说，社会结构是人伦社会，人们以“己”为中心，沿着亲属关系由内向外推形成亲疏有别的关系，即“差序格局”。在这种格局下，“公”“私”界线是模糊不清的，“公和私是相对而言的”。①时至今日，差序格局已不仅是讨论“公”“私”问题，而是描述中国结构和人的行为的重要概念。因此，“大凡研究中国人与中国社会的学者，很少有不使用这个概念的”。②可是，对这个有巨大理论魅力的差序格局的内涵，学界并未达成共识。它是一种极有洞见和启发的思想，而不是一种严格的学术结论；③它并未穷尽对传统中国和现代化中的中国社会结构和人际互动的认识，而是留下广阔的探索空间。④因此，学界不断地对差序格局进行批判与再认识，有对差序格局“水波纹”比喻的批判⑤与反批判、⑥“等级论”⑦与“非等级论”⑧之争、“关系说”⑨与“结构说”⑩之争、“资源论”(11)与“非资源论”(12)之争等。 特别是有关差序格局的构建维度的提出及争论，拷问着它的产生原因及运行机理是什么。(13)费孝通用比喻方式给出差序格局的概念：“以‘已’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中国人以“已”为出发点，根据血缘关系的远近来区别亲疏关系。那么，差序格局为什么会产生？原因是：“孔子最注重的就是水纹波浪向外扩张的推字。他先承认一个已，推己及人的已，对于已，得加以克服于礼，克己就是修身。顺着这同心圆的伦常，就可向外推了。”简言之，原因是伦理的作用。事实上，仅伦理因素不足以解释差序格局的产生，它还有利益因素。费孝通隐晦地表达了差序格局中含有利益的因素：“中国人也特别对世态炎凉有感触，正因为这富于伸缩的社会圈子会中心势力的变化而大小。”又说：“我们却是攀关系、讲交情。”(14)而“势力”和“交情”就含有利益的因素。而且这个“利益”包括政治的(势力)、经济的和情感的(交情)。对此，后人有明确的表达。如孙立平指出，过去对差序格局的研究，关注的是它的伦理因素，而忽视了资源配置对其的作用，并认为它是一种基于血缘关系远近亲疏的稀缺资源进行配置的模式。(15)陈俊杰等认为差序上的亲疏远近实质上是伦理、情感与利益三维向量值的组合。(16)阎云翔认为差序格局的维系依靠伦理规范、资源配置等制度。(17)沈毅认为情感、工具与义务三维度内植于差序格局之中，其中“义(伦理)”是核心的。(18)涂骏认为“差序格局原本就包合理性”。(19)柴玲等认为：“人们追逐的经济利益总是嵌入到了某种文化和社会规范中，没有纯粹的利益，所有的利益都被人为地赋予了价值。”(20) 综上，在传统乡土社会，差序格局构建维度有“伦理”“情感”“利益”等，但是，“伦理”压制着“情感”“利益”，且“人情”建立在“人伦”的基础上，由“人伦”来决定。“中国人以‘亲亲’为中心，故中国人不但讲人情，而且还把人情分成亲疏远近，构成了人情上的等差主义。”(21)因此，差序格局主要建立在“伦理”与“利益”之上。当“伦理”与“利益”之间发生冲突时，要求后者服从前者，避免因利益之争而“骨肉相残”。“由兄弟以及族人，由族人以及邻里，皆当以义为利也。”“凡我族人，须喜相庆，忧相恤。毋从智诳愚，毋以贵凌贱，毋以富弃贫，毋以勇苦怯，毋以众暴寡。范文正公有言曰：‘同族固有亲疏，以祖宗视之，则无亲疏也。’愿共以为法焉。”(22)正是“义重于利”的强调，使我们往往只看到差序格局的“伦理”因素，而忽视了它的“利益”因素。 但是，在社会变迁下，差序格局中的“利益”因素开始凸显，而“伦理”的作用开始减弱。后人之所以能发现“差序格局”构建维度是多元的，是因为站在市场化角度来看待的。市场化下，亲疏远近关系难以仅用“伦理”来衡量，得考虑“利益”的作用，“经济利益”逐渐侵蚀着“血缘关系”，出现了“工具性差序格局”(23)、“差序格局的理性化”。(24)然而，学界未能关注社会变迁的另一个形态——革命的影响。它“狂风暴雨”式地冲击着“血缘关系”，出现了“亲不亲，阶级分”的现象。与“市场化”相比，革命的力量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冲击着“伦理”，而且改变了“利益分配”的方式。可见，仅有市场化中的“差序格局”研究不足以回答1949年后差序格局演变的问题，而学界未能关注革命对差序格局的影响。 (二)个案介绍 义序位于福州市南部南台岛上，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水陆通道穿越南北两座小山丘，将南部一分为二：北面山丘叫“后山”，南面小山叫“外山”。(25)义序是宗族乡村，20世纪30年代，黄氏占义序人口的98.4％，有15房派。(26)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义序隶属于闽侯县第一区，以小河为界分为前后两乡：中心乡居前，由中亭、中山、新安三个自然村组成，共1127户5215人，2211.9亩土地，人均土地0.42亩；榴山乡居后，由浦口、竹榄、尚保三个自然村组成，共1124户5049人，2134.7亩土地，人均土地0.42亩。(27)本文采用的资料是闽侯县档案馆土改时期中心乡、榴山乡的档案文件，辅之同时期全国其它地方的资料和一些“口述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