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从基于使用的理论(usage-based theory)视角,比较英语、马来语和古汉语中从惯常义到经历义的语义演变过程。基于使用的理论是在功能、类型、历史和认知等视角的语言研究中逐渐汇聚而成的一种语言理论,主张“语言系统根植于具体的使用并在使用中得以形成”(Neels 2015:213)。该理论较早应用于语言习得和语言教学研究,近年来开始成系统地应用于历史语言学研究。本文尝试将该理论应用于从惯常义演变为经历义的跨语言比较研究,试图解决英语、马来语、古汉语以及类型学相关研究的一组难题。 先以英语的used to为例。Neels(2015)在Binnick(2005)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used to在原有惯常用法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一种反现在完成体(anti-present-perfect)的用法,即例(1)。仅从英语来看,要将该用法纳入类型学完成体用法的分类并建构其演变路径可能有一定的理论难度,但如果引入汉语经历体的视角,问题就没有那么复杂。 (1)There used to be a house there. 其次,马来语的时间副词biasa以惯常用法为主,经历用法为辅,并存在不少两可的用例,如例(2)。第一个biasa为惯常义,表示他经常打仗,所以对战术非常了解。第二个biasa的惯常义和经历义相对均衡,可以表示没打过仗或不常打仗。这些用例不仅有助于确定惯常义向经历义演化的语用因素,还可以提供更多的细节,加深我们对其演变机制的认识。
‘他常常打仗,(所以)知道一切战术。至于这些孩子都是年轻人,不常打仗/还没打过仗。’ 第三,上古汉语的“常”,如例(3),王利器(1988:197,221)注为通表经历义的“尝”,却翻译为惯常义;韩兆琦(2010:796)译注中则径直译为“常”。这说明同音相借的假借与语义引申之间还有更多的纠结之处,这种纠结在语言使用方面具有哪些普遍性和特殊性? (3)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史记·高祖本纪》) 最后来看历时类型学的研究。台湾闽南话的经历体形式
(别,“识”义;据Lien 2015)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文本中标注为:know,be used to doing(van der Loon 1967:141),Chappell(2001:63,83)据此建构了从知道义经惯常义到经历义的演化路径。可见从惯常义到经历义是汉语方言乃至于世界语言经历体演化的重要路径,但资料极为匮乏,急需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语料来加强论证。 需说明的是,本文的惯常义和经历义属于体范畴的语义标签,是对某个语法语素的某个具体用法的标注。由惯常义演变为经历义指某个语法语素在其惯常义的基础上产生经历义的新用法。语义演变过程中新旧用法会形成三种演变结果:一是新旧用法共存,但有主次之别;二是新用法取代旧用法;三是新用法被其他成分覆盖(参见吴福祥2017)。本文将在这一理论背景下比较三种语言特定路径的演变过程。 纵观英语、古汉语和马来语,它们都可能存在有待论证的从惯常义到经历义的语义演变过程。即使这一演变过程成立,三种语言的演变过程必然会存在一些差异。下文依次讨论英语、马来语和古汉语相关现象的使用特点,最后从基于使用的理论视角解释该语言演变的一致性与多样性。 2.英语used to反现在完成体用法的性质与使用特点 英语used to的专题研究广泛应用了基于使用的理论(Neels 2015)、基于跨语言比较的语义分析(Hantson 2005)以及基于语料库的量化分析(Tagliamonte & Lawrence 2000)等理论方法,为跨语言研究建立了良好的参照。本节基于已有研究从类型学角度进行理论上的探讨和使用特点的归纳。Binnick(2005:366)把used to看作完成体的重要理由是:“used to既不是过去时,也不是惯常体的标记。它是一种现在时,是在话语中具有直指功能的时态。它的分布与用法类似于现在完成体,其功能是一种反现在完成体,用于将过去的状态和事件从现在的事态中分离开来”。Hantson(2005)则基于相似的理由提出了类似的反完成体(anti-perfect)的术语。如例(1)的着眼点不是要报告过去的习惯,而是将过去与现在对比,突出现在与过去有所不同,或强调过去的存在对现在的影响。这一观点很有见地,因为对比也是一种特殊的现时相关性。Neels(2015)通过对英语历时语料的统计,发现英语use(d)to在19世纪以前还保留现在时形式,现在时形式消失后才凸显出过去与现在对比的意义。宽泛地说used to是一种反现在完成体是没有问题的,Neels(同上)也基本沿用这一观点,但从完成体的跨语言比较角度来看,会引发一些相关的思考: 第一,能否把used to的所有用法归入一种特殊的完成体?Binnick(2005,2006)和Hantson(2005)持肯定态度,Neels(2015)则认为不必采取非此即彼的观点,他把反现在完成体作为used to语法化路径上的一种新功能,但没有深入比较这两种分析方法的异同、得失与理据。根据Haspelmath(2003),Binnick和Hantson采取的方法是把一个形式在一定条件下的所有用法统一到一个概括性的标签之下,其方法论的基础是结构主义的概括法;而Neels(2015)采取的办法是分化不同的用法,观察这些用法在历史上的演变过程,其方法论的基础是功能主义的多功能法。如果像Binnick(2005)那样把used to所有的用法都归入反现在完成体,就看不到used to背后演变的规律性,甚至会导致对惯常用法的曲解。实际上,惯常用法在语篇中往往都有相关性,如例(4),但句中有生主语I和动态动词torture使得小句保持着非常突出的惯常义。因此,不同的语义标签之间往往不是含义有无的差别,而是含义是否凸显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