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当前汉语常用词演变研究的四个问题

作 者:

作者简介:
真大成,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E-mail:zhendacheng@126.com。

原文出处:
中国语文

内容提要:

当前汉语常用词演变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同时也存在着不少缺失与不足,阻碍了此项研究进一步的发展和深入。本文就语料、词义、书写形式、溯源四个方面的问题,结合实际研究成果展开讨论,以期引起相关研究的重视与反思。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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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张永言、汪维辉发表《关于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一点思考》,吹响汉语常用词演变研究的号角。而后此类研究蓬勃兴起,至今已成为研究热点,论著不断涌现。总的看来,汉语常用词演变研究方法不断创新,方式越发多样,视野愈加开阔,对象得以扩展,内容更为深入;但也存在着不少缺失与不足,涉及研究的基础问题,以致此类研究面临着困境,呈现出窘态。本文就语料、词义、书写形式、溯源四个方面结合实际研究展开讨论,以证其是非,明其得失。

      1.关于常用词研究的语料

      从一般意义讲,汉语史研究的语料就是历史文献。所谓语料问题,实即研究所涉及的文献的真实性、有效性问题。历史文献是否发生错讹改动,时代、作者是否有疑误,以及文本构成、语体性质等等均属此列。常用词演变研究,若论据(语料)使用不当,那么论点就未必可靠了。

      1.1 应注意发生讹误或窜改的语料

      蒋绍愚(2005)指出“资料问题是任何语言研究都必须重视的”,在谈到资料鉴别时,特别提出应辨识讹误和窜改。常用词由于字面普通,发生讹误、窜改往往不易察觉,研究时极易误用语料,尤应留意。下面分别举几个例子。

      例1,龙丹(2011)认为:“在我们所考察的魏晋文献中,表‘乳房、乳汁’义的‘奶’就已经出现,《肘后备急方》(治痈疽妒乳诸毒肿方第三十六):‘葛氏,疗奶发,诸痈疽发背及乳方。’”

      文章所引例证“葛氏疗奶发诸痈疽发背及乳方”出自今本《肘后备急方》卷五,此例前言“奶”,后言“乳”,初看起来确是“奶”当乳房讲的有力证据;然而此句应读作“疗奶发/诸痈疽发背及乳方”还是“疗奶发诸痈疽/发背及乳方”?若是前者(如文章所读),“奶发”是何义?若如后者,也不通顺。总之,这一句含义不明,难以读通。

      唐·王焘《外台秘要》卷二四收录了前代医籍治疗痈疽的各种方子,其中《痈疽发背杂疗方》一节引述《备急》①中的有关医方,第一则是“葛氏疗始发诸痈疽发背及乳房方:皆灸上百壮”,“葛氏”即葛洪。今本《肘后》与之相较,“奶发”作“始发”。“奶-始”异文,孰是孰非?治疗刚发作的痈疽,往往用艾灸灼患部之法。唐·孙思邈《千金要方》卷六六《痈疽》:“凡痈疽始发……若无医药处,即灸当头百壮;其大重者,灸四面及中央二三百壮,数灸,不必多也。”

      据此,含义晦涩的“疗奶发诸痈疽发背及乳方”的“奶”若作“始”,则文意贯通——治疗刚开始发于背及乳房的痈疽的方子。“奶”实是“始”的错字——“奶”或作“妳”,与“始”形近而误。

      由于文章所据语料中的“奶”实为讹字,那么魏晋时期表乳房、乳汁义的“奶”是否已经出现就必须重作考量了。

      例2,颜洽茂、王浩磊(2012)指出唐代“拦”的对象可以是“棹”这样的事物:“‘拦’的对象……也可是事物,如‘轿/船、街/门、云头/河’等,其中‘棹/笔、足/手/胳膊’等较少用于其他主导词。如《全唐五代词》卷三李珣《南乡子》:‘拦棹声齐罗袖敛,池光飐,惊起沙鸥八九点。’”

      “棹”是船桨,“拦棹”义不可通。其实“拦”应作“栏棹”之“栏”②,并非“遮拦”之“拦”。古代“木”旁、“扌”旁每不别,故“拦”“栏”讹混。“栏棹”即“兰棹”,“兰”受偏旁类化的影响而增“木”旁③。这样也就谈不上“拦”的对象为“棹”。

      例3,王盛婷(2010)谈到魏晋以后“冷”的语法功能的发展:“(‘冷’)作中心语,可受程度副词‘过’修饰。《肘后备急方》卷7:‘食猪肉过冷不消,必成虫症,下之方。’”

      魏晋以后,“冷”的确可受程度副词“过”修饰;但文章所用语料并不妥切,因为其中“过”实为“遇”之讹。唐·孙思邈《千金要方》卷七二《解毒杂治方·解食毒》引《肘后方》作“遇”。正统道藏本《肘后备急方》亦作“遇”,尚不误。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卷十九《鳖症候》:“有食鳖触冷不消生症者,有食诸杂物得冷不消变化而作者,此皆脾胃气弱而遇冷不能克消故也。”“触冷”“得冷”“遇冷”义同。

      例4,刘曼(2013)谈及“棍棒”义名词“棍”:“‘棍’宋以后才出现,明末清初用例开始超过‘杖’‘棒’。附注②:‘棍’的早期用例如:众人执瓦石棒棍,东西互击。(北宋《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一④)”

      文章称宋以后才出现表“棍棒”义的“棍”,是准确的;但附注所举《太平广记》的例子却不能作为确证。此例出《广记》卷四八一“龟兹”条引《酉阳杂俎》,检《酉阳杂俎》前集卷四,原书实作“杖”;那么《广记》作“棍”是不是编者以当时(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新词改易原书“杖”的结果呢?恐怕也不是。清人孙潜据以校勘谈恺本(《广记》现存最早刻本,也是目前传世各本之祖本)的南宋钞本作“板”⑤,显然是“杖”之误;由此可以推想,宋本《广记》原文也应作“杖”。明清时期“谈恺-四库”这一版本系统的《广记》⑥作“棍”,更可能是明人以当时(嘉靖、隆庆年间)通行之词改易前代版本而产生的⑦。因此,四库本《广记》这样经过后人窜改的语料,并不是证明《广记》所在之时已有表棍棒义的“棍”的有效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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