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隨世變  

作 者:

作者简介:
洪麗珠,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研究員。

原文出处:
文史

内容提要:

明朝是近世第一個以大一統形式“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漢族王朝,重構華夏正統的背景下,對元朝稱以胡虜、胡元等,易於理解,但爲何用“勝國”,就顯得特殊。本文論證以“勝國”代稱前朝,是從元代開端,最初的“勝國”於《春秋》中本意爲“絶其社稷,有其土地”;《周禮》中爲“亡國”,並非專指前朝,到了明代晚期的字典中,已定義爲“爲吾所勝(亡)之國”,顯示“勝國”之用在元代經歷了意義上的微妙變化。姚燧頻繁地使用“勝國”專稱宋朝,是詞彙擴散與定型的關鍵人物;黄溍則强調元滅勝國(宋),其不殺之仁與大一統之功,凌駕誅征得國之不義;歐陽玄於《進三史表》的語境中,獨稱宋爲勝國,在三史並立,争爲正統的特殊情況下,承載了士人真正的意念。入明與修《元史》的元代遺士,延續師輩的“勝國”運用,改以專稱元朝,在二十幾年後以國家立場明言元承宋統,徹底解決元修三史應繼誰爲正統的争議,明以元爲勝國,定位的正是宋元明的統序。明中晚期,勝國於易代之際所發揮的正統意義漸漸淡去,胡元、夷狄、胡虜等更符合時代氣氛,直到滿人入主中國,“勝國”於華夷鼎革之中再度浮現。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2018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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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勝國”代稱元、明,是明、清的習慣,但罕見於宋代以前,在近世華夷相代的歷史規律之下,如何稱呼前朝,是展現今朝立場的主要方式之一,“勝國”之用因此别具意義,但其來龍去脈則迄今無人注意。目前可知,至少到宋代,此一詞彙尚未被以“爲我所滅之國”的定義而運用,也不一定專指前朝。

      勝國在使用上的普遍化,看似爲元明鼎革之後的事情,這是長久以來的誤解。明朝是近世第一個以大一統形式“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漢族朝代,由夷入夏的特殊背景下,如何稱呼元朝,隨着不同語境、政局,迭有變化,一般熟知的有胡虜、胡元、夷狄等,尤其在晚明北疆受到蒙古嚴重攻擾時期,更屢見不鮮,明初以降就頗爲常見的“勝國”之稱,相較之下,不僅未能展現華夷之義憤,也因雅馴而讓人困惑其意義。

      “勝國”之用是否僅是士人用典的巧合?元、明、清的夷夏遞嬗,與“勝國”出現、使用的發展時間相契,顯示什麽訊息?“勝國”是何時、何人開始用以指稱前朝?其意義是否産生過演變?這些問題,可由明中後期的一條資料開始。曾任內閣首輔、總裁《國史實録》的朱國禎(1558-1632)説:“‘勝國’二字起于張養浩(1270-1329)《遊龍洞山記》”①,直指“勝國”之用,由元人首開其端。朱國禎所言是否無誤並非重點,而是透過他的指引,提示“勝國”之用起於元,甚至成爲元、明、清的特色,故探究元人因何與如何用“勝國”,就産生跨朝代的重要意義,這有助於再次理解以往元明鼎革的史觀。

      本文大致循兩條路徑探究:一是“勝國”一詞出於何典,在成爲前朝專稱之前,人們如何傳述與詮釋典籍中的相關內容;二是“勝國”如何走出經典,成爲前朝代稱,運用的各種情況與定義的變化。就時段來説,將以元代爲中心,並涉及明初。由於晚明士人透過辭書編寫,明確化了“勝國”在當時的定義,故本文由此着手,先梳理明中晚期的説法,用以與歷代對典籍中“勝國”的相關詮釋與傳述對比,呈現其異同,再探究元人如何開始運用“勝國”於文章之中,尤其是所處語境與代稱對象,最終分析元明之際透過“勝國”的沿用所表現的意義。

      一、“勝國”的明代定義與源起

      1.滅人之國

      明人朱國禎認爲“勝國”一詞,是元人張養浩首開“先”例。朱國禎出身進士,官至大學士,理應知曉“勝國”絶非元人所創詞彙,故應指創“用”。與朱國禎同時代的張岱(1597-1679)在其百科全書式的著作中,注釋“勝國”云:“減人之國曰勝國,言爲我所勝之國也。《左氏》曰:勝國者,絶其社稷,有其土地”②。張岱引用《春秋左氏傳》中的勝國意義,將“絶其社稷,有其土地”解釋爲“滅人之國”與“爲我所勝之國”。與張岱同年出生的張自烈(1597-1673)於明清之際編寫字典時,在“國”字之下舉“勝國”一詞,亦曰:“滅人之國曰勝國”③,顯見勝國就是“減人之國”,已成當時的普遍認知,亦是張岱、張自烈對“勝國”採用的定義。

      除此之外,張岱的“爲我所勝之國”,則可從明人注解《周禮》的著作尋得蛛絲馬跡。郝敬(1558-1639)的《周禮完解》中提到“祭勝國之社稷”時釋曰:“勝國,周所勝之國謂殷也。勝,克也。刑主克,故祀亡國社稷以刑官爲尸”④。釋語中提到殷爲周之勝國,周勝(克、亡)殷,應祀亡國社稷,並以刑(秋)官主持。同時代的《周禮注疏删翼》,則指出“勝國,周所勝之國”的詮釋是出於郝敬⑤。稍早於此的理學家柯尚遷(1500-1582)亦注疏《周禮·祭勝國之社稷》曰:“勝國,爲吾所勝之國,謂先朝亡國也。亡國社稷亦祭之,安其神也。”⑥按照時間來看,在早於張岱近百年之前,根據明人對《周禮》的疏解,就認知了“勝國”的定義爲“先朝亡國”以及“爲吾所勝之國”。故明誅伐元朝,亡其社稷,有其土地,稱爲勝國,名實相符。

      有明一代,士人傳述、删翼經典時,皆曰“勝”即“滅”“克”,與“絶其社稷,有其土地”的結果相符,以下依照時代先後,簡示《周禮》與明人針對《周禮》的“勝國”定義:

      

      這些説法之間並不一定有承繼關係,僅是顯示明初到晚期對經籍中勝國一詞的相關詮釋差異。但《周禮》所提到的“勝國”,原來是對於“祭勝(亡)國之社稷”的解釋,而非針對“勝國”一詞,柯尚遷的“爲吾(今朝)所勝”“先朝亡國”之解,已超出了《周禮》,似乎是融合了《左氏春秋》中“絶其社稷,有其土地”的意義。

      2.古代經典中的“勝國”

      “勝國”是明代許多文本中元朝的代稱之一⑦,這是“勝國”的應用,甚至可説是再生。但“勝國”的存在遠早於此,並且皆爲士人所熟悉的經典,爲何遲至元代,突然“走出經典”?這是一個難題。稽之典籍,最早可見於《周禮》的“勝國,亡國也”⑧,從字面上看,僅指已亡之國或亡人之國,不必然是前朝之義。“亡”同“勝”,視爲動詞,即與張岱所言“滅人之國”相近;視爲形容詞,即與柯尚遷所言“先朝亡國”相類,值得注意的是,後者明確賦予“先朝”的定義,否則“亡國”可以是已成歷史的任何一個朝代。今人如對史料稍作搜尋,很容易得到一個印象,就是漢、晉、隋、唐、宋以降,無論朝代以何種模式相繼,皆未曾用“勝國”指稱前朝,但最晚從元中期開始,就可以發現“勝國”獨立出經典之外,開始頻繁地出現於元人史集之中,並且意有所指,至明、清則遍見於各類文本,由此可見,“勝國”之用確實在元朝經歷了爲人忽略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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