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在早期现代建筑中的美学意义

作 者:

作者简介:
宋凌琦,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博士研究生,美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建筑史与建筑美学研究。上海 200234;刘旭光,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西方美学史与艺术学理论研究。上海 200444

原文出处:
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现代主义建筑中玻璃的应用与建筑的现代化过程交织在一起,伴随着经济和社会制度上的重大变革,现代建筑一开始就埋有乌托邦理想、道德批判的种子,是新的审美精神的集中反映。文章试图通过对玻璃这一新的建筑材料在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现代主义建筑上的应用,梳理出附着在玻璃——这一重要的现代建筑材料之一——之上的审美意义、伦理价值与社会意义的变迁,探讨现代建筑进程中审美、社会与材料科技之间的相互推动,进而追溯出从玻璃上折射和反映出的人类现代审美精神的生成与发展,以及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永不停息的脚步。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8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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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18)04-0072-(08)

       对纯净和清晰的渴望,对闪耀光亮的渴望,对精确的渴望,对非物质光线的渴望和无尽的生命的渴望,都可以在玻璃中找到。玻璃——这最不显形的,最基本的,最灵活的物质!①

       ——阿道夫·贝恩(Adolf Behne),1915

       在现代建筑中,政治理想、社会愿景需要新的形式来显形,而材料又对形式具有反作用:无论是里格尔所说的作为艺术意志的摩擦系数,还是福西永所说的造成形式变异的变因,都体现着材料对于形式的反作用。回首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建筑历史,没有哪种材料能像玻璃这样具有如此丰富的表述维度和象征性寓意。每一次对玻璃的内在特性的发现、解读和阐释,都伴随着时代意志的转折,对现代性的思考,以及对建筑本质和人类社会命运的深刻理解与深切关怀。因此,本文以玻璃在现代建筑中的应用为对象,诠释通过玻璃这种材料所体现出的现代主义建筑的美学追求。

       一、玻璃建筑的社会理想

       自19世纪开始,清洁、光滑的玻璃就饱含着一种道德和伦理上健康、卫生的暗喻及训诫:玻璃的透明性更隐喻了一个卢梭式启蒙理性的梦想—— 一个透明的社会将不再有任何黑暗区域,每一部分都可见而易读。玻璃仿佛是对以上社会理想的一个允诺。

       玻璃,这种奇异的物质拥有一种独特的品质——透明。因为透明,玻璃可以任光线穿透,对于人类的理智来说,这种无蔽状态意味着显形,意味着自省,同时也意味着差异和辨认,通过差异和辨认我们的认识得以发轫。在一个有着“眼见为实”“高贵的视觉”的传统里,玻璃的应用对应着笛卡尔的理性主义;依靠玻璃制造业的发展,牛顿爵士透过棱镜进行的太阳光分光实验发现了光的奥秘;显微镜、望远镜“拓展的不仅仅是人们的视野,而且也拓展了他们的认知”。②正是玻璃所代表的理性、祛蔽的启蒙精神撕开了中世纪的狂热和迷雾,刘易斯芒福德甚至认为,“直到18世纪以前,比冶金技术对人类文明和文化推进作用还要大的就是玻璃制造业的巨大进步”。③

       受启蒙理性和科学实证成果的鼓舞和指引,19世纪空想主义先行者圣西门从工业中发现了摧毁封建和神权的钥匙——基于经济节约的效率论和人道主义的改良。在圣西门工业化的社会中,经济生活就是政治学的全部实质。圣西门甚至预言技术的进步、理性的指引不仅可以解决当时面临的社会问题,并且随着“有益的物品”的极大丰富,人类梦寐以求的“黄金时代”也会降临。随着“实业体系的建立……而我们的‘一切通过实业,一切为了实业’这个题词,将是给人们带来幸福的革命的预言,同时也是它的信号”。④

       在圣西门主义者⑤的鼓吹下,实业的发展结合了工业的生产和商业的流通。18世纪90年代,随着资本对于城市空间的征服,城市零售空间这一新的建筑形式和场所诞生了。到19世纪中期,铸铁柱、熟铁梁和模数制的玻璃窗一起组成了市区商业中心——市政厅、交易所、拱门街⑥等。随着玻璃工业的成熟,玻璃价格下降,玻璃面积增大,时髦与攀比使得新的商铺和以玻璃为屋顶的拱门街数量激增。通过这些拱门街,光线和商业资本渗透进拥挤、稠密的市中心地带。

       作为物品的交易中心,本雅明曾经谈道:“拱门街是豪华工业的新发明。它们是玻璃顶,大理石地面,经过一片片建筑群的通道。它们是本区房主的联合经营的产物。这些通道的两侧,排列着极高雅豪华的商店。灯光(汽灯)从上面照射下来。”⑦当本雅明作为一个犹太裔富商的孩子回忆起20世纪初的柏林时,那拱门街穿透岁月依然充满了诱惑和暗示。徜徉在拱门街内,光线构织出精巧的网格;闪闪发光、轻盈、透明的玻璃显示出工业和技术的竞争性发展;通透而明晰的空间内,丰富的商品的陈设营造出梦幻般的氛围。

       随着一段段色彩斑斓的商品凯歌,都市中商品的拜物教出现了。如果说大量的“拱门街”是商品拜物教的街垒,那么世界博览会就是人们膜拜商品的圣殿。1833年,世界上第一座完全以铁架和玻璃建成的建筑物——巴黎植物园温室(Jardin des Plantes)问世了。相较于之前砖石建筑沉闷的体量,圣西门主义者认为,这种铁和玻璃的巨大空间的技术,足以孕育出一种全新的城市空间以疗愈随着工业化出现的现代城市病。到19世纪中叶后,标准铁构件制成的玻璃屋面已经被大西洋两岸的工业城市广泛采用。

       在温室建筑的技术成就上,1851年,帕克斯顿主持建造了“水晶宫”——伦敦世界博览会会场。“水晶宫”是工业文明的奇观:“……其内部提供了一个细致优雅的线性网络,没有为我们提供可以借以判断它们离我们眼睛的距离或者它们之真实尺寸的线索……眼睛不用从一头的墙壁移到另一头的墙壁,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扫过一个渐渐融入地平线的没有尽头的远景。我们分辨不清这个高耸的建筑在我们头上有一百还是一千英尺高……因为那里没有光影的跃动使我们的视神经去测量其尺寸……所有的材料都融入了整个气氛当中。”⑧玻璃圣殿内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业汇聚:超过10万件商品来自包括中国、印度等遥远国家。这也是废除了行会制度以来,第一次把消费者和生产者如此紧密而直接地并置在一起。有赖于工业体系和市场体系的联通,商品流动着,在这里凝结出工业和技术的资本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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