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军事史口述回忆的“蔽”与“弊”

作 者:

作者简介:
金之夏,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口述回忆史料是民国史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类材料,与档案文献相比有着其独特的价值。但不能忽视的是,它同样存在着诸多问题,给我们的阅读与研究造成一定困扰。台儿庄战役是抗战初期的一次重大战役,相关口述回忆十分丰富。通过仔细梳理与比较可发现,口述回忆在战争过程的叙述、敌情的判断、数量的描述、战后的反思等几个方面存在一定问题。本文试图综合相关档案文献,对台儿庄抗战口述史料进行校勘,以澄清一些具体史实,同时也针对口述史料运用中存在的普遍性问题,提出一些粗浅的认识。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8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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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述史料是历史研究重要的文献资源之一。有关民国时代的口述回忆史料数量庞大,可以呈现很多档案记载所缺少的细致记述和个人感想,为历史研究者提供了丰富的细节与视角。但是限于个人记忆、情感、政治立场与主观态度等因素,回忆者常常会有意无意地遮蔽一些内容,甚或在不同的时空条件下对同一件往事有完全不同的回忆,这就使人们对口述史料的真实性、准确性及客观性产生了疑问。回忆者有意无意间会误导研究结果,不利于我们了解客观历史的原貌。从这个意义上讲,口述史料也有“弊端”。1938年3-4月的台儿庄战役,是抗战初期中国军队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意义非同凡响,相关回忆及口述材料相当丰富。由于这次战役参战的中国军队构成复杂,将领背景、经历各不相同,出身或归宿不同的将领回忆存在较大出入,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战后的研究与评价。本文将以台儿庄战役为中心,梳理各种口述历史及回忆录的异同,参考相关原始档案,对部分史实进行考订,以期揭示在抗战军事史中口述回忆所常见的“蔽”与“弊”,及其对学术研究的影响。

       一、宏观叙述的选择

       对作战经过的论述是战争回忆最重要的内容之一。由于个人所处位置和视角的不同,最高统帅、战区司令、集团军司令与军、师级将领的回忆有很大差异。在大型战役中,军、师长多随部队行动,直接参与前线指挥,且职级越低,距离战场相对越近,全局视野相对越狭窄。战区、集团军长官及参谋人员则多坐镇后方司令部,宏观指挥,通过下属汇报了解具体战况,其回忆多表现得较为宏观,偏重于回顾整体部署及对整场战役的总结反思。对于作战经过,高级指挥官的回忆多只选择性叙述最重要的部分,但有时叙述内容的选择也受到主观好恶及人际关系的影响。

       参加台儿庄战役的中国军队隶属第五战区,其司令长官李宗仁对台儿庄战役的相关回忆即为明显一例。李宗仁是台儿庄战役期间中国军队的最高长官,司令部设于台儿庄南面的徐州。他在战役期间多次前往台儿庄前线视察,因此其回忆录对部署在台儿庄正面的第二集团军孙连仲部描述较多,连他与孙连仲的对话都记得十分详细。其他地区的部队与战区司令部间仅靠电报往来,李在回忆时未叙述其战斗经过,只是在战役总结中指出:台儿庄之胜利也有赖于三十一军在津浦路南段。以及张自忠、庞炳勋部在临沂的英勇作战。但对于台儿庄会战中的另一支重要力量——二十军团汤恩伯部,李宗仁不仅几乎没有提及其作战情况,且有着极为负面的记述。①

       二十军团下辖52、85两个军共4个师,在台儿庄战役期间主要担任迂回包抄的作战任务。1938年3月24日,当日军占领台儿庄北面的峄县、枣庄并向台儿庄正面进攻时,二十军团即奉令以东北山区为根据与峄枣之日军展开激战。守备台儿庄的第三十一师在其战斗详报中指出:“我汤军团自敬日(24日)来猛攻峄枣之敌,战斗甚烈。”②时任军训部长的白崇禧曾在徐州会战期间停驻第五战区协助指挥,他晚年接受口述访问时,除叙述孙连仲部在台儿庄与敌激战外还提到:“二十军团汤恩伯部也在峄枣线以东与敌激战对峙。”③而《李宗仁回忆录》中却丝毫没有提及,仅有“汤军团在津浦线上与敌做间断而微弱的抵抗后,即奉命陆续让开正面,退入抱犢岗东南的山区”的叙述。④此后再未提及二十军团的作战情况,好似该军团一直潜伏于山区无所事事。

       3月27日,二十军团接到战区命令:“放弃攻击峄县枣庄之计划,速以一部监视当面之敌,以主力向南转进以歼灭台儿庄之敌。”⑤汤部随即开始向新的作战位置转移。但此后两日的战况使汤恩伯判断敌主力仍在峄县一带,因此汤恩伯除命52军派出3个团及山炮、战车迅援台儿庄外,要求其余部队仍在峄县附近占领阵地,继续牵制敌军主力。29日,汤恩伯接到战区要求其“迅速南下夹击之”的命令,全军随即调整部署南下。⑥而这时战场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原本攻击忻州的日军第五师团坂本支队受命驰援困于台儿庄的濑谷支队。该部日军于4月1日进入兰陵,对二十军团的侧背构成极大的威胁。⑦为此后者不得不调整部署,先行迎击坂本支队,留部分部队策应台儿庄正面战斗。战斗到4日,二十军团对坂本支队形成了一弧形反包围,遂对台枣支线的日军展开全线总攻,台儿庄正面战况得到缓解。⑧随后各部队均向台儿庄迅速靠拢,意欲歼灭被围之敌。至7日,台儿庄一带日军残部被迫全线撤退。

       对于上述作战情况,身为战区司令长官的李宗仁无疑是了解的⑨,但他在回忆录中的记述却是:“自27日始,敌我遂在台儿庄内作拉锯战,情况非常惨烈。在此同时,我也严令汤恩伯军团迅速南下,夹击敌军。三令五申之后,汤军团仍在姑婆山区不进。”⑩其他将领的叙述就相对客观很多,如驻守台儿庄正面的第二集团军司令孙连仲在回忆中提到:“日军以台儿庄战争危机,乃急将临忻方面之坂本旅团、忻州支队星夜调动,于爱曲方面攻我汤军团之侧背,企图解被困之矶古师团之危。”(11)白崇禧也在其口述回忆中指出:“敌以台儿庄正面万分危急之际,乃将临忻方面之坂本旅团忻州支队放弃攻击临忻之计划,星夜转运至爱曲。攻我汤军团之侧背……汤军团迅速以关麟征部(52军)抵抗敌之攻击,复以周启军(75军)加入战场将其击破,仍回师围攻台儿庄之敌人。”(12)

       台儿庄战役结束后,李宗仁曾向蒋介石发电:“汤军团长恩伯,指挥主力,迂回峄枣,行动敏捷,侧击敌军,果敢攻击,获取胜利之基础”,称汤恩伯与孙连仲两人“忠勇奋发,指挥恰当,是以开国军胜利之途径,树袍泽奋斗之楷模”(13)。而《李宗仁回忆录》对二十军团的记述与评价则完全是负面的,这显然非记忆差错而是有意为之,该书的相关叙述曾被学者多次引用,以指责汤恩伯在台儿庄会战期间保存实力、徘徊避战,对早期有关台儿庄战役的研究造成了一定误导。

       二、具体战斗情况的叙述

       军、师级指挥官在作战中多随一线部队行动,有时对战场宏观形势、上级决策和友军状况并无明确了解,甚至存在误解。如52军第2师师长郑洞国认为:24日后汤恩伯因存在私心,拒绝南下围攻台儿庄之敌,而宁愿进攻对战局并无根本影响的枣庄。(14)但郑所不知的是。彼时枣庄一带才是日军主力所在,且汤恩伯要求所部军团进攻枣庄和峄县一带之敌也是得到了战区下达的命令。(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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