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与社会的双重视:白馥兰中国农业史研究探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雷环捷,男,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科技史、科技与社会。

原文出处:
农业考古

内容提要:

白馥兰在《中国科学技术史》系列《农业》分册中将中国农业史归结为技术史,是对中国农业史的重新定位。通过分析白馥兰中国农业史研究中有关商周时期农业的定性问题、农业领域的李约瑟问题和不同类型农书的差异问题,可知其理论进路是以技术为农业史研究的起点,借助社会的视野,集中探析技术与社会二者之间的互动,采用内外史相结合的方法突破传统研究,从而达到新的境界。技术与社会的双重视域是理解白馥兰中国农业史研究乃至其技术史思想的关键所在,也是中国农史研究可资借鉴之处。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18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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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李约瑟(Joseph Needham)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系列在中国广受推崇以来,国人日益重视国外学者对中国科技史的研究成果。白馥兰(Francesca Bray)曾经追随李约瑟,执笔撰写并单独署名出版了该系列第六卷《生物学及相关技术》的第二分册《农业》(1984)。她毕业于剑桥大学,早年在东亚科学史图书馆(即后来的李约瑟研究所)工作,从事中国及东亚的农业史研究。此后她辗转英美多所著名大学任教,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爱丁堡大学等,并曾担任国际技术史学会(SHOT)主席(2015-2016),是当代研究中国技术史最著名的外国学者之一。白馥兰聚焦于中国技术史,长期致力于物质文化、性别体制、农业和食物、技术与社会等多方面的研究,并拓展至东亚及其他区域。

      农业史领域是白馥兰技术史研究的起点,也是其着力最深的领域。目前国内对白馥兰及其研究的关注度虽然在上升,但总的来说研究成果仍然较少。因此,本文将围绕两个基本问题对其中国农业史研究进行分析,并尝试对其进行评价:其一是农业史何以作为技术史;其二是作为技术史的农业史研究如何实现突破。

      一、新的定位:农业史何以作为技术史?

      就文献分布而言,白馥兰首次将农业史归结为技术史的学术观点见于《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农业》分册。有别于其他卷次使用“科学”与“技术”时的不加区分,她明确将农业部分限定为技术史而非科学史或科技史:“这一卷将与先前几卷有所不同,因为在这里农业不是一种科学而是一种技术。其发展史中的里程碑不在于新法律的推行,而在于新工具的变革和新作物的探索。”[1](P24)在探讨白馥兰为何这么做之前,有必要交代中国农业史及传统的农业科技史的研究概况。

      (一)农业史及传统的农业科技史研究

      与主流历史学及其分支相比,农业史作为学科的兴起时间并不长。以专门刊物和学术组织的创办为标志,农业史正式形成于20世纪早期的德国,“1902年,世界第一种农史的专门刊物《历史农业论文》在德国出版,……同样是在德国,1904年第一个“农业历史与文献学会”宣告成立”[2](P03);在美国,相应的兴起时间则是1919年(农业历史学会成立)至1927年(《农业历史》杂志创刊)。从世界范围来看,率先开展农业史研究的国家大多在历史上拥有深厚的农业传统。

      在中国,农业史研究不仅兴起相对晚近,而且状况较为特殊。农业是历代王朝的立国之本,农业著作层出不穷、汗牛充栋。农史学界对历朝的农书数量曾做过统计:“从春秋战国至清末,官私撰著的农书达500多种,现存者尚有300多种。”[3](P102)但是农学并非显学,学科化的农业史更无从谈起。直至民国时期,方有零星学者从事农业史研究。新中国成立后,于1955年成立了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是首家专门从事农业史研究的学术机构。关于农业史的定位也长期存在争议,农史学家们对此从未达成一致,有的观点甚至认为农业史应该是农村社会各方面的“历史发展的总和”[4](P08)。农业史的学科定位大体有分支于历史学、农学、经济学或科学史等四种取向,中国大陆的农业史研究与农学的关系最为紧密[2]。目前,农业史研究的学术机构也多设置于各大农业院校之中。

      在农业史学科中,农业科技史或农业技术史曾经是主要的研究领域。从横向来看,农业生产过程中所涉及的科技是农业史研究所面对的直接对象。如果将农业史区分为内史和外史,那么,农业科技史理所应当成为内史的重要方面,如农业工具、植物与动物生产、农产品加工、农用土壤、农业气象、农业水利、农用建筑等具体领域[2](P8-9);从纵向来看,中国农业史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即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农书)文献整理阶段、以农业科技史为主的阶段和新发展阶段。文献整理在于继承先辈遗产,夯实基础,然后,“以农业科技史为突破口迅速崛起,今天又冲开农业科技史之局限,走向更广阔的领域”[3](P102),迈入新发展阶段。

      (二)农业史的现存问题与重新定位

      从农业史的兴起历程和发展现状来看,影响学科发展的问题主要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虽然今天的农业史进入了新发展阶段,但不可避免地仍然带有农业科技史时期的烙印,眼光常常局限于技术层面的论析。就内外史的划分而言,这方面的弊病为过于注重内史研究,对外史的关注度不够,技术与社会(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维度)之间的互动研究仍有待于倡导和加强;另一方面,缺乏跨学科的视野。早在20世纪80年代,已经有观点认为,应重视农业史研究中的方法论问题,原因是“农史研究的特点之一是横向联系较强”[5](P4),与相关的考古学、文献学、民族学、文字学、语言学等学科联系非常紧密。然而,多年以来研究方法固定不变,已显陈旧,如今应该更多地采取社会学、人类学、统计学、经济学等多种学科方法。

      在现存问题的笼罩之下,白馥兰将农业史归结为技术史似乎只是老生常谈。要判定其是否具有新意,需要对其背后的动因予以阐释。简单地看,李约瑟编写《中国科学技术史》时的科学技术观是很常见的观点:“李约瑟将自然知识的领域区分为两块:知识(或科学)自身,知识(或科学)的应用形式及相关技术。”[6](P322)白馥兰继承这种科学技术观并予以说明:“现代农业通常不被认为是一种科学,而是一种基于科学的生产活动,用如今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一种技术,即相关科学领域的应用知识。如果按照这种逻辑,农业(农)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就被归为一种‘生物学技术’。”[6](P321)

      不仅如此,她还认为农业之所以被归为技术范畴,是因为农业本身的特殊性使然。即使科技手段不断进步,农业仍然受到自然因素的很大影响。因此,农业不可能是具有普遍性、一般性理论的科学,而属于技术范畴。从历史的视野来看,“在农业发展史中存在着一种内在逻辑,即自然环境的需求与国家社会的需求构成的相互作用,引领起农业史研究的强大推动力”[1](P24),农业发展取决于自然和社会的共同作用。可以这么说,“国家社会的需求”得到强调,因此作为技术史的农业史已经超越了传统农业科技史所归属的内史,从而达到了内外史相结合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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