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顾雪亭《土风录》卷九“货物浑称曰东西。案宋小说载:神宗问王安石:市中贸易何以不曰南北而曰东西?答云:当取东作西成之意,言东西则南北可该。是宋时已有此称。明莲池师答虞平园云:南为火北为水,水火无求于人,故不言南北。”又龚炜《巢林笔谈续编》卷上《买东西考》:“明崇祯时曾遣中官问词臣:今市肆交易止言买东西而不及南北货,何也?词臣莫能对。辅臣周延儒曰:南方火北方水,昏夜叩人之门求水火,无弗与者,不待交易。故但言买东西而不及南北。帝善之。”本事载明季《兔园册》:“崇祯中思陵忽命中官问词臣曰:今市肆交易止言买东西而不及南北,何也?词臣猝无以对。辅臣周延儒曰:南方火北方水……中官以其言入奏,思陵善之。”[①a]“买东西”一词究竟起于北宋还是明季,成为该词语源学、语义学、社会学考察的前提。 一、宋代说与明代说 首倡“宋时已有此称”的顾雪亭所据“宋小说”未揭书目,今无可稽。考顾氏前引宋人“东作西成说”抄自明张叔行“春始秋成说”[②a],其后又录明隆、万间仁和(今杭州)僧莲池“水火说”,有明显删削讳改痕迹。盖因清初文网酷密,动辄成狱,乡儒俗贾或假托“宋小说”朱冠赵戴、宋明互易以远祸避灾。顾氏所案坊肆伪刻小说家言“宋神宗问王安石”实为明崇祯君臣廷对派生的翻版故事。《明史·周延儒传》:“延儒宜兴人……帝尊礼延儒特重,尝于岁首日东向揖之曰:朕以天下听先生。”君臣相得,宠信无间。史载崇祯“二年三月召对延儒于文华殿,漏下数十刻乃出,语密不得闻”[③a]。三吴乡党龚、顾二氏笔录的明宫逸事或流传于宜兴故里,或亲闻于周氏后裔,乡谭家乘,必有确据。 《宋史·职官志》:“枢密本兵与中书对掌机务,号东、西二府。”宋中央最高行政机构中书省与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俗号“东、西”二府,市井俚语宜自回避。所谓“货物浑称曰东西”当为宋俗讳忌。查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四,南宋耐得翁《都城纪胜·食店》,南宋遗老吴自牧《梦梁录》卷一九,及宋遗民周密《武林旧事》卷六,均称“买东西”为“买物”、“买物货”。又南宋西湖老人《西湖繁胜录》:“各乡奇巧土物都担戴来京都货卖,买物回程。”两宋俗语俚言“东西浑称曰物货”,载记多颐,无庸絮举。由此可知,“买东西”一词起源于商品经济空前活跃的晚明,而与北宋君臣风马牛不相及。 清康熙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崇祯初,大官庖开应支物价簿,帝诘内侍谓太浮,且曰:‘灸鹅、腌鲥、肉酢在某肆,市之钱半百耳。’内侍惊愕……(明)长益《闻内臣述往事》诗云:‘潜邸曾亲到市廛,民间物价每留连,西华鹅灸前门鲊,一箸才消半百钱’。足以征思陵留心民事之一端。”[①b]明季内侍遗臣,口碑诗史,坐实崇祯帝确“曾亲到市廛”,故市肆物价耳熟能详,数如家珍。其“今市肆交易止言买东西”之问原非空穴来风,必出自“留连”市廛的亲历亲闻。 今考明洪武十五年编《华夷译语》及收录材料截止明嘉靖二年五月的薛俊《日本国考略·寄语略》等,均无“东西”一词。至嘉靖十一年,陈侃《使琉球录·夷语》载:“买:吾利。卖:高叶。买卖:亚及耐。西洋布:尼失木绵。东西:加尼尼失。”[②b]共载日常用语407条,始见“西洋布”、“东西”等音义相关的市肆交易语。又薛氏原书曾经“金陵王文光增补”[③b],材料载止期应上延,“买东西”一词流行上限当在明嘉靖初年,其载入文献的绝对年代可考断在嘉靖十一年。 二、玉东西与酒器说 明人张叔行《雅俗稽言》卷一三:“东西、酒器也……山谷诗:佳人斗南北,美酒玉东西。”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四:“古有玉东西杯”。又《武林旧事》卷九载:“宝器……玉东西杯。”宋俗可倒称为“玉西东”。虞祖皋《鹧鸪天》:“丁宁须满玉西东。”辛弃疾《临江仙》:“画楼人把玉西东。”又常倒呼为“东西玉”。蒋捷《贺新郎》:“鸳楼碎泻东西玉。”秦观《次韵宋履中》:“疾来怕饮东西玉。”此典当出自东王公、西王母寿事的玉质酒具。明人方以智《通雅》卷四九:“齐豫章王嶷传:‘嶷谓上曰:愿陛下极寿百年。上曰:百年亦何可得,止得东西一百,于事亦济。’则谓物曰东西。”而未详所指。清人翟灏《通俗编》卷二六:“古有玉东西乃酒器名。《南齐书·豫章王嶷传》:‘上谓嶷曰:百年复何可得,止得东西一百,于事亦济。’”翟氏力赞明人“东西酒器说”,强牵“东西一百”为“玉东西”附会成明俗语证,文理窒碍欠通。 史载感叹“止得东西一百,于事亦济”的齐武帝萧颐“颇不喜游宴雕绮之事,言常恨之,未能顿遣。临崩又诏:凡诸……珠玉玩好,伤工尤重,严加禁绝,不得有违”[①c]。显然,“不喜游宴”的齐武帝欲得之“东西一百”与“严加禁绝”的“玉东西”酒具无涉,而必与“于事亦济”之“事”有关。检《南齐书·豫章王嶷传》:“永明末……嶷谓上曰:‘古来言愿陛下寿偕南山,或称万岁。此殆近貌言。如臣所怀,实愿陛下极寿百年亦足矣。’上曰:‘百年复何可得,止得东西一百,于事亦济’”。细审史文,其“东西一百”当系与百年、万岁偶称骈举的时、寿隐语。《南齐书·武帝本纪》:“永明十年夏四月,大司马豫章王嶷薨。十一年春正月,皇太子长懋薨。夏四月壬午诏:东宫文武臣僚,可悉度为太孙官属。甲午立皇太孙昭业。十一年秋七月上不豫……戊寅大渐。是日上崩,年五十四。”纪、传对勘,萧齐君臣兄弟间“东西一百”之叹必发于永明十年夏皇弟豫章王死前,次年春皇太子死,夏立皇太孙,秋武帝崩。十五个月内萧齐皇弟、太子、武帝相踵弃世,皇室危殆,知“东西一百,于事亦济”事关谋立嫡孙以固皇统的社稷大计,非徒武帝君臣兄弟间同病相怜的互慰语。《南齐书·郁林王本纪》:“昭业字元尚,文惠太子长子……十一年文惠太子薨,立昭业为皇太孙,居东宫。世祖崩,太孙即位。”但太孙甫立数月,武帝尸骨未寒,“高宗有异志,定谋废帝……杀之,时年二十二”[②c]。武帝兄弟预谋事虽终不济,但确证萧齐皇室争嗣秘事为“东西一百”底蕴。唐《艺文类聚》卷一引东汉《五经通义》:“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又引《广雅》:“日一名东君,亦名阳乌。”汉唐典籍习称太阳为东乌、月亮为西兔。《全唐诗》卷六八三韩偓诗:“东乌西兔似车轮,劫火桑田不复论。”《全宋文》卷九北宋雍熙二年陈搏《京兆府广慈禅院新修瑞象记》:“乌、兔分照于东、西。”在萧齐武帝兄弟、父子生死大限已进入以日倒计时的“永明末”,武帝忌日的迟速对年轻的皇太孙能否安全继大统有决定性意义。其“东西一百”当系“东乌西兔”省略语,为“百日”的讳饰词。所谓“百年复何可得,止得百日,于事亦济”。文通义贯,相证成史。清儒不谙萧齐宫闱秘事,不通南朝讳忌隐语,聋
立论,引证失稽,不足信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