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有“声近义通”之说,这可以说是训诂学的大发现。事实上,上千年的传统训诂学一直在做着因声求义的工作,声近义通的道理,人们早已晓得,只是到了清儒才从理论上加以总结罢了。声近义通,这个“通”,若包括同义相通和反义相通,那还较为客观。可惜传统训诂学一般只注重声近义同义近的现象,对声近义反的事实是极少触及的。最早探索反义词语音联系的秘密者,恐怕要推章太炎先生。他说:“语言之始,义相同者多从一声而变,义相近者多从一声而就,义相对相反者多从一声而变。”[(01)]嗣后,黄侃、黄焯、王力、严学窘诸先生对反义词的语音联系都有所论述,而论证最详的是何九盈和蒋绍愚二先生合撰的《古汉语词汇讲话》,该书认为:“反义词在语音上的特点正好与同义词相反,同义词的特点之一是往往音同义也同,或者音近义也近,而反义词往往是义反音亦反。”义反音亦反表现为阴阳与入声对立,阴阳对立,m、n、η对立,p、t、k对立和主要元音对立五种,“我们所揭示的‘义反音亦反’是上古汉语单音节反义词产生的一条重要规律。”[(02)]这种观点颇有影响,如后来出版的《先秦文学及语言例论》已加以采用。[(03)]有人则认为:“《古汉语词汇讲话》……虽然是一本普及读物,但也不乏新意,例如‘反义词’一节便是。”[(04)]所谓“新意”,应即指“义反音亦反”的观点。其实,“义反音亦反”是从“音同义也同,音近义也近”的规律演绎出来的产物,不是什么“上古汉语单音节反义词产生的一条重要规律。”下面我们将对义反音亦反的观点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见。 首先,语音联系必须在同族词范围内讨论才有意义。任何一种语言的音位都是有限的,而意义却浩繁无比,于是音义结合就有偶然异音和同音的现象。同义异音、反义异音都是语言里必然存在的客观事实,尽可能减少同音词是语言排除交际障碍的一般需要,并非象《古汉语词汇讲话》所说的那样:“大概我们的祖先在进行造词活动时,充分发挥了汉语语音的特点,对意义相反的词,力图从语音上划出一条明确的界限来。”[(05)]甲骨文同义词禾与年、岁与年、妻与母、氏与来与入、征与伐与璞、执与俘与只(获)等[(06)]在读音上毫不相同,不知古人造词是否有意要给这些同义词划出明确的语音界限?甲骨文反义词小与大、上与下、往与来、陟与降跟上列同义词一样,在语音上也全无牵挂。同义词、反义词是人们用联想同一律和联想对比律串起来的一些聚合。一组同义词之间或一对反义词之间本来可能毫无纠葛,只是在它们产生和发展之后,人们认为某些意义是相同的、某些意义是相反的而加以使用而已。对这类没有共同语根的同义词或反义词作音节的比较分析是毫无意义的。 反义词、同义词不仅有异源异音的情况,而且有异源同音或异源近音的情况。黄侃先生指出过一些谐声偏旁相同的字来源不同,说它们“论字形,则偏旁皆同;而论声义,乃各有所爱。”[(07)]洪诚先生称誉这种“声同义殊,由于来源不同”的观点是“很卓越的见解,发前人所未发”,[(08)]确非溢美之辞。章太炎举过“说乐为喜为僖为婜,非痛为譆;……益之为员,减之为损。”等例以说明反义词的语音联系,[(09)]这些例子大多属于黄侃先生的所谓声义各有所受者。语言中意义可以对立起来的词实在太多了,反义词的偶然同音近音自然不可避免的。 其次,反义同族词的内部屈折形式与同义同族词的内部屈折形式无异。分析音节结构不应对同义词求同舍异而对反义词则求异舍同,应该声韵综合考察,寻绎同族词之间分化衍生的轨迹。我们试举数例以说明反义同族词的分化。 裹:裸 《说文》:“裹,缠也。从衣果声。。”嬴,袒也。从衣嬴声。裸,嬴或从果。”《韩非子·解老》曰:“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又《内储说下》:“令公子裸而解发。”黄侃先生说过:“叠韵字多互音,……裹、裸本同字,只二义相反。”[(10)]所谓叠韵字互音是指有些字韵母相同而声母不同,但有分化关系。裹裸声母不同当是上古复辅音gl-的分化,同义同族词“考老”的分化类此。连绵词果嬴两个音节的语音联系更是训诂学界所熟稔的。裹裸二字最初可能都写作“果”,《逸周书·王会篇》:“匈奴狡犬,狡犬者,巨身,四足果。”王念孙读果为裸。[(11)]《周礼·春官·龟人》:“东龟曰果属。”郑玄注:“杜子春读果为嬴。”陆德明释文:“鲁火反。”后来才以裹、裸二字分别表示包缠义和袒露义。而裸字又作嬴、嬴、倮、躶等形。包缠与裸露,相反相因,都从果实的结构形状引申而来,果子皮肉相为表里,故有包缠义,果子外观圆浑无滑,所以又有裸露义。 杲:杳 《说文》:“杲,明也。从日在木上。”又:“杳,冥也。从日在木下,”两字并次,训释相反。《诗·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楚辞·怀沙》:“眴兮杳杳,孔静幽默。”王逸注:“杳杳,深冥貌。”杲曰杲杲,犹明曰明明,昭曰昭昭。杳曰杳杳,犹冥曰冥冥,惛曰惛惛。杲杲、杳杳都是叠音摹状复合词,起加强词义形象性的作用。杲,上古宵部,见纽。见纽、匣纽的宵部字(或与之相对的药部字)多有明朗洁白之义,“月出皎兮”(《诗·陈风·月出》),“有如敫日”(《诗·王风·大车》),“天白颢颢”(《楚辞·大招》),“白鸟
”(《诗·大雅·灵台》)白鸟曰鹤,水清曰淏,丽人曰姣曰佼,它们或是一词异形,或是一语分化。杳也属上古宵部,影纽。与杳音同音近的窈、窅、夭都有幽冥之义,更有进者,王力先生列举了阴、暗、幽、奥、隐、哀、冤等一系列影母字,说明它们都“表示黑暗和忧郁的概念。”[(12)]影纽字与牙音字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如影的古字作景,景从京得声,阴谐今声,倚倚同从奇声。可见一部分影母字是由上古的牙音声母弱化为喉塞音的。“杲”明“杳”幽,日月幽明周而复始,于是杲与杳反义同韵声近而分化是很自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