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何萱《韵史》欲综文字形音义三者一以贯之,与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同时而著书旨趣相近。限于时代,何萱对音韵学的理解可以补苴之处颇多。然何氏不墨守《说文》成规,在体例上“参用今音条贯”,对等韵、反切切及声调之发展均有其独特之见解。其音韵学体系并非元明以来之北音系统,而是“根源于泰兴方音”,因而对研究十八世纪之通泰方言及其历史发展有着重要意义。 关键词:何萱 韵史 通泰方言 在中国语言学史上,清代是古音学、说文之学的鼎盛时期。名家辈出,述作蜂起。自顾炎武首破前人羁绊,离析唐韵,到段玉裁分古韵为十七部,本末分明,体例谨严,古韵分部大局遂定,在当时影响极大。研究《说文》的著作如林,知名的不下百种,段注自不必说,四大家之一的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亦无人不晓。而被罗常培先生誉为“体大功深,未尝不令人心折”、与朱书有同等价值的何萱《韵史》却鲜为人知。鉴于此,笔者拟对这部“沉埋里闾”百余年的音韵学、训诂学巨著的音韵体系作一系统的剖析。 一 何萱(1774—1841),字石闾,道光岁贡。由于家道中落,徙如皋石庄,蹴居汤氏废圃,老屋数椽。读书课子,寒暑不辍。馆谷所余,悉以置书,至数千卷。晚年归泰兴故里,更是摈弃举业,闭门撰述。所著《红露馆文集》十卷、《诗集》一卷《琴法指掌》二卷均未刊行。《韵史》八十卷几经周折,至一个世纪后,一九三六年才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共十四册,罗常培先生为之作跋。该书欲综文字的形音义三者而一以贯之。收字以《说文》为本,佐以《广韵》、《玉篇》,以前者为正编,后者为副编。每字之下,博引群书,详注出处,最后加按语,补其疏略,从音韵以治文字训诂,非奉旨虚应故事之作。 何氏完全打乱说文原本的编排次序,吸收时人的研究成果,“仿段懋堂先生十七部之说而扩之”,按十七部排列:一该部、二高部、三鸠部、四沟部、五姑部、六緪部、七金部、八甘部、九江部、十冈部、十一耕部、十二絙部、十三跟部、十四干部、十五几部、十六街部、十七柯部。平声71,上声66,去声70,入声74,共282韵。平上去入依传统四声相配,其中第一、六、九部同入,第五、十部同入,第十一、十二、十三部同入,第十四、十五部同入,第十六、十七部同入,实得252韵。显然,何萱将段氏的“异平同入”说稍加改造,即予采纳。每部皆列四呼表;四声表;音读,即音节表,该音韵地位无字者划圆圈;韵目,即同音字表,这为我们考察何萱的音韵学思想提供了条件。每呼以二十一字母次第为列字次第,同纽之中又以形近、谐声系联,不泥旧次。与同时代的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何其相似!朱书基本上承用段氏十七部,兼采戴震、王念孙诸家说,以古韵十八部为纲领,同部的按不同的谐声声旁分别排列。何朱二氏年相若(何氏大朱氏十四岁),同时闭门造出两辆相仿的“车”,实是有清一代音学发展到一定时期的必然产物。打破东汉以来近十八个世纪的说文研究传统,代之以古韵部统领,已成为一种需要和时尚——段注附一谐声表而字未列,江沅谱其字而训诂不备,何朱二氏备其训诂,于是两书并成,可谓珠联壁合。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何书未谋付梓恐是主要原因,此二书的待遇却有天壤之别,正如罗常培先生在跋尾中所言:“并石闾同时而著书旨趣相近者,则有朱允倩《说文通训定声》。其与《韵史》当为闭门暗合,未尝丽泽相取也。以两书体例观之,朱则纯以谐声相统,何乃参用今音条贯,识见虽异,而功力实同。然百年以来,朱书则传诵士林,《韵史》则沉埋里闾,斯亦事之不平者已!” 二 清儒研究古音,精力集中在先秦韵语的整理,而对声母的研究,成绩远在韵母之下。谐声、假借等材料,只用作古韵语的佐证,所以他们的成就也就是古韵分部。在所谓古音之学鼎盛的时代,谈到古代声母问题的,唯钱大昕一人而已。声母系统远无定论,何氏不得不自己审定字母,认为见溪群疑等三十六母,有复有漏,未为精善,“非敷泥娘,皆一误为二,复矣。见端等母有阴无阳,明微等母有阳无阴,漏矣。知彻澄三母之字古音同于端透定,今音同于照穿床,不必另出,另出亦复矣。……故愚之《韵史》定为二十一字母,平声有阴阳,则以二十一为四十二也,旧时言字母者或云九音,或云七音,今细审之,只须言四音耳。见溪影晓喉音也(见溪不必言牙音),端透泥来舌音也(来不必言半舌),照穿日审精清疑心正齿齿头音也(日不必言半齿,疑乃鼻音,非牙音也,附齿头差近),帮滂明非微唇音也(重唇三轻唇二)。萱之所拟二十一字母曰见起影晓,端透乃赉,照穿耳审,井净我信,滂并命匪未。”对此,罗常培先生认为:何说本于潘耒《类音》,观其二十一字母,又本于方密之说而别出影母,是元明以来北音之声系。乍一看来,此评介有根有据,顺理成章,实则未道出症结所在。鲁国尧先生一语中的——“何氏的音韵学体系根源于泰兴方音”。 泰兴如皋方言今有声母二十一,古全浊上、浊去遇塞音,塞擦音不论平仄一律变送气清音,与何氏所记完全一致。何萱审定的二十一字母下,都注明和传统三十六母的对应关系,这种关系一直延续至今:见见、起溪群、影影喻、晓晓匣、短端、透透定、乃泥娘、赉来、照照知、助穿彻床澄、耳日、审审禅、井精、净清从、我疑、信心邪、谤邦、并滂并、命明、匪非敷奉、未微。 古人按发音部位,将声母分为唇、牙、舌、齿、喉、半舌、半齿等类,有五音、七音、九声之说。疑母——历来名曰牙音,而有相当的音韵学修养的何氏认为不妥,“其鼻音一字,前人未尝言及,萱以臆推求而得之。曾咨于深韵学者,不吾非也。缘向来误认疑母为牙音,故不知此音之出于鼻耳。”“疑乃鼻音、非牙音也”。由此可以看出何氏严谨求实的治学精神和坚实的审音功夫。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语言学工作者特别是语音学者,无人不知古疑母是舌根鼻音——不必声学仪器显示,单凭一般的辨音能力就足够了。而于十八、十九世纪,时贤精于辨韵而疏于别声的情况下,在声母系统这一片“处女田野”上辛勤耕耘,有所开拓,发前人之未所发,何萱功不可没! 三 “音之有清浊也,为平声言之也。阴平为清,阳平为浊,不容淆也。上去声,各只一音,无阴阳清浊之可言也。强欲言之,亦姑曰上去相为阴阳而已,旧乃有上浊最浊之说,非自扰与?……入声每字皆含阴阳二声,视水土之轻重而判,轻则清矣,其出音也送之不足而为阴;重则浊矣,其出音也送之足而为阳。《韵史》内入声阴阳合并者此也。”何氏对声调的理解,显然是承元明以来五声之说,他的“四”声表实际包含五声: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明方密之《通雅·切韵声原》定为开、承、转、纵、合、(按即阴平、阳平、上、去、入)五声,清李汝珍《李氏音鉴》卷一:“敢问五声何谓也?对曰:阴阳上去入也。”何萱感觉到“入声每字皆含阴阳二声”而且明确指出二者的差别:阴入出音送之不足,阳入出音送之足。这是就发声的高度、响度而言,是对两个入声调值高低的具体描述:阴入调值低于阳入。这正是今通泰方言(按即江淮方言泰如片)的重大重点之一。汉语方言入声分阴阳的,只有通泰、赣、客及山西的几个方言点阴入调值低于阳入。鲁国尧先生把它作为一个重要依据,第一个提出了通泰、赣客方言同源的学说,为通泰方言史的研究打开了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