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期的古代汉语中,“美”的用语,也不仅仅来形容从“人的美”(外形的“美人”、“美女”,内在的“美贤”、“美才”,人与人之间的“人情之美”)到“社会的美”(“先王之道之美”、“义之美”、“和之美”),从“语言的美”(“美言”、“文翰之美”)到“歌舞艺术的美”(“响美”、“美音”、“讴之美”、“舞之美”),也更多指向了“物”——植物的“草木之美”、“美禾”,动物的“羽之美”、“角之美”,山川的“美景”、“丘壑之美”,还有日常生活当中所使用的大量的器物,如此等等,它们都被囊括到“美的辉光”的照耀之下。当然,这里的“美”既有纯粹“审美”意义上所“听”所“见”之“美”,也有诸如“善”升华到“审美”高度所体悟到的“美”。如今人们还常说,古代文人钟情于琴、棋、书、画或梅、兰、竹、菊,但这只是概括性的说法而已。其实,古人闲赏的对象远不局限于这八种,而是涵盖古今、包罗万象。早在宋代文化当中,赵希鹄的《洞天清禄集》里所举出的能令人享受“清福”的大多是古董,如古琴、古砚、古钟鼎彝器、怪石、砚屏、笔格、水滴、古翰墨真迹、古今石刻、古画等等,绝大部分都是古物。这大概是时代风气和个人趣味使然,宋代文人士大夫对于古董器物的欣赏与收藏热情也许是空前绝后的。 宋代经济发达,政治清明,社会环境宽松,士大夫悠游自在,涵泳默化在文化之中,培养了极高的审美素养,还有鉴赏、识别和研究能力,因此宋人对于古器物的兴味,是汉唐和元明时代的人所决不能相提并论的,“赏鉴之趣味与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与求新之念,互相错综”,“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如金石学,亦宋人所创学术之一”[1](PP124-125)。而在更多时候,人们的趣味除集中在古董上面,还对具有较高审美价值自然物,如奇石、花鸟,以及同时代比较流行的器物感兴趣。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眼中手里的“美物”,其实是不胜枚举的:自然物是美的,人工物也是美的,过去流转而来的物是美的,时下新造而成的物也是美的。这恰恰由于,中国古人拥有了一种“生活美学”的智慧,[2][3]用这种眼光来看待世间万物的时候,自然就形成了一种围绕“物”的美学体系。 一、明清趣味重“体物” 历史上,明清文人,在“生活美学”上渐达极致。换句话说,“明清生活美学”构成了中国美学史当中的一段高潮期,“明清趣味”曾风靡一时,如今尚有余香与余响在。明代中期之后,中国文人在生活中追求“清福”、“快活”与“人生真乐”,文艺上聚焦于“性灵”、“童心”与“闲情逸致”,这种寻求“好日子”的美学例证,简直多得不胜枚举。随手拈来文人冯梦桢闲赏罗列的“十三事”——“随意散帙”、“焚香”、“瀹茗品泉”、“鸣琴”、“挥麈习静”、“临摹书法”、“观图画”、“弄笔墨”、“看池中鱼戏”,或“听鸟声”、“观卉木”、“识奇字”、“玩文石”[4](P648)——即为明证,这些“事”简直成了文人们所秉持之审美符号,“因为‘关于古董物品的广博知识是对一个士绅的起码要求’,新一代的士家子弟就得接受这样的教育:应该收藏哪些物品,如何获得这些物品”[5](P78),由此来确认自身的文化身份,从而标举“风雅”! 只要稍微翻一翻时人的著作,高濂的《遵生八笺》、屠隆的《考槃余事》、袁宏道的《瓶史》、陈继儒的《岩栖幽事》、文震亨的《长物志》、计成的《园冶》、周嘉胄的《装潢志》、戈汕的《蝶几图》、袁宏道的《瓶史》、王思任的《奕律》、屠本畯的《茗笈》、李渔的《闲情偶寄》及袁枚的《随园诗话》,这些不就是经典的“生活美学之书”吗?这些被反复刻印的书,好似是“生活美学指南”抑或“审美生活手册”,甚至更通俗化的日用读本如《万用大全》都甚为流行。写过雅作《香国》的毛晋,作为当时的书商还辑过《群芳清玩》这样的清玩笔记行销于市。但与低俗化的生活指南不同,《遵生八笺》、《长物志》、《园冶》、《闲情偶寄》所深描的,乃是文人“应该如此”的生活,也就是一种文人生活的“理想态”,而并非现实生活本身。道理很简单,如果现实已然完美,何需此类书大行其道?更重要的是,它们讲述都是“文人生活美学”的理想态。再看看明代甚为流行的“小品文”,张岱的《老饕集序》、屠隆的《婆罗馆清言》、吴从先的《小窗自纪》,还有洪应明的《菜根谭》,所写的难道不就是雅致而风行的“生活美学小品”吗? 这种“生活美学”的大势所趋,在明末清初大文人钱谦益的笔下,曾被生动地描述出来:“世之盛也,天下物力盛,文网疏,风俗美。士大夫闲居无事,相与轻衣缓带,流连文酒。而其子弟之佳者,往往荫藉高华,寄托旷达。居处则园林池馆,泉石花药。鉴赏则法书名画,钟鼎彝器。又以其闲征歌选伎,博簺蹴鞠,无朝非花,靡夕不月……少潜瞿氏,讳式耒,故礼部尚书文懿公之孙,而太仆寺少卿讳汝稷之子也。孝友顺祥,服习家教。多材艺,书法画品,不学而能。室铺一几,庭支一石,信手位置,皆楚楚可人意。性好客,疎窗棐几,焚香布席,客至依依不忍去。人以为有承平王孙公子之遗风,王晋卿、赵明诚之辈流也。”[6](PP1690-1691)这篇《瞿少潜哀辞》先说的是晚明的社会状态,物质的极大丰富给文人审美提供了基础,这也就是钱谦益对前朝盛世天下之——“物力盛”、“文网疏”、“风俗美”——的消极追忆,但历史事实恰恰是明代已由盛而衰也。与此同时,生活美学更是所谓“士大夫闲居无事”的产物:“法书”、“名画”、“钟鼎”、“彝器”之鉴赏,“文酒”、“征歌”、“选伎”、“博簺”、“蹴鞠”之娱乐,“园林”、“花木”、(室内的)“铺几”、(庭内的)“摆石”、“焚香”、“布席”之爱好,都被一一列举,并被并列起来(鉴赏也未高出爱好,爱好未曾高于娱乐),它们就落实在日常生活的情境当中,而并未超出生活日常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