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政治家、文學家王安石的身後未有行狀、墓誌銘、神道碑等行世。他一生的事跡,目前主要載於南宋以後的三種史傳,即《東都事略》卷七九《王安石傳》、杜大珪《名臣碑傳琬琰集》下卷一四《王荆公安石傳實録》、《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傳》。它們的史料來源大半可追溯至元祐舊黨,頗有誣枉①,且其中所載,重點是熙寧變法,集中於王安石執政以後。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也只是詳細記載了王安石熙寧三年四月至熙寧九年十月間(1070-1076)的日常政務活動。至於王安石其他階段的日常行實、交游、治績等,自南宋後便一直缺乏客觀、翔實的史乘記載。清人蔡上翔《王安石年譜考略》雖素稱名作,然時至今日,由於史料方面的嚴重欠缺,已幾乎僅具學術史的價值及意義,不能爲王安石研究的進一步拓展提供詳盡的文獻支持②。以下本文擬對王安石一生日常行實中若干疑難問題,略作考證,以彌補傳統史傳之闕,糾正筆記傳聞之訛③。 一、改字考 王安石字介甫,或謂其初字介卿,後改字介甫。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一四:“王荆公初官揚州幕職,曾南豐尚未第,與公甚相好也。嘗作《懷友》一首寄公,公遂作《同學一首》别之,荆公集具有其文……然《懷友》一首,《南豐集》竟逸去,豈少作删之耶?其曰介卿者,荆公少字介卿,後易介甫。予偶得其文,今載此云:‘……介卿官於揚,予窮居極南,其合之日少,而離别之日多……介卿居今世,行古道,其文章稱其行,今之人蓋希,古之人固未易有也。爲作《懷友》書兩通,一自藏,一納介卿家。’”④ 吴曾此説,影響深遠,朱熹、吴子良等皆沿襲。黎靖德《朱子語類》卷四五:“觀曾子固《送黄生序》,以其威儀似介卿,介卿,渠舊字也,故名其序曰‘喜似’。”⑤吴子良《林下偶談》卷一“王介甫初字介卿”:“王深甫集有《臨河寄介卿》詩,曾南豐集亦有《寄王介卿》詩。《能改齋漫録》載南豐《懷友》篇,蓋集中所遺者。’”⑥ 迄今此説仍有争論⑦,今略作考辨。 士人改字之風,盛於北宋。如王安石之父王益,“始字損之,年十七,以文干張公詠。張公奇之,改字公舜良。”⑧士人改字,或因避諱而改;或圖科舉中第、仕途通順而改;或因原字意義不妥,改字明志,寄寓規訓。後者乃士人改字之主流,“反映了在科舉社會中,士人們對自己命運的深層關注和焦慮,以及新型的身份意識。即,通過命名表字,來展示個體的志向、理想和價值觀,以此凸現個人獨特的士人身份。”⑨“介卿”與“介甫”兩字,“介”字表德,而“卿”、“甫”皆爲附加美稱,二者意義相同,似無改動之必要。 另,王安石長兄安仁字常甫,仲兄安道字勤甫⑩,弟安國字平甫,安禮字和甫,安上字純甫。若僅王安石以“卿”爲字,似於情理不合。 又考吴曾所舉《懷友一首寄介卿》作於仁宗慶曆三年(1043),同年,曾鞏尚有《酬介甫還自舅家書所感》。朱熹所舉“以其威儀似介卿”之句出自《喜似贈黄生序》,作於慶曆七年(1047),同年,曾鞏有《發松門寄介甫》、《江上懷介甫》、《與王介甫第一書》等(11)。如“介卿”爲王安石初字,按宋人改字之慣例,改字之後,初字往往廢棄,曾鞏不應以初字“介卿”、改字“介甫”混淆相稱。 然則曾鞏缘何以“介卿”稱王安石?竊謂“介卿”乃“介甫”之昵稱而已。此“卿”字,即《世説新語》所謂“卿自君我,我自卿君”,“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之“卿”。此昵稱僅限於日常交往中極親密友人。慶曆六年,王安石與王回京師定交,王回作《臨河寄介卿》(12)。仁宗至和二年(1055),韓維作《次韻知平甫同介甫當世過飲見招》,謂:“介卿後至語閒暇。”(13)曾鞏、王回、韓維皆爲熙寧之前王安石的至交好友,故有此“特權”。以上諸例,均爲日常交往之昵稱録諸書面,似非初字“介卿”,以至友人將王安石之初字、新字混稱。 二、“長安公”考 王安石因晚年退居江寧半山園,故人稱“半山老人”、“王半山”。以籍貫撫州臨川,故人稱“臨川先生”、“王臨川”。因晚年罷相退居江寧,人又稱“王金陵”、“王江寧”、“金陵丞相”。因生前曾封舒國公、荆國公,卒後賜諡“文”,追封爲舒王,故人多尊稱爲“王舒公”、“荆公”、“王荆公”、“文公”、“王文公”、“王荆文公”、“舒王”。以上各種稱謂,均可於宋人文集、筆記、史乘中習見之。 除以上外,宋人尚稱王安石爲“長安公”,此則極其罕見。吕南公《灌園集》卷八《王夢錫集序》:“會熙寧天子將以經術作新士類,而丞相長安公父子實始受命成之。夢錫家遠方,獨取所謂《雜説》、《字説》者讀而思之,推見其指,乃解《詩》、《孟子》合四十萬言。書既成,而雱新説亦出,夢錫又取而讀之。”(14) 按,《王夢錫集序》所曰“《雜説》、《字説》者”,乃王安石名著《淮南雜説》、《熙寧字説》,治平、熙寧年間(1064-1068)行世(15),故“長安公”必指王安石無疑。下文曰“書既成,而雱新説亦出”,“雱”者,王安石長子王雱,字元澤,《宋史》卷三二七有傳。所謂“新説”,即《三經新義》之《詩經新義》及王雱《孟子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