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三题:从中国视角审视美育的审美观念认知

作 者:
周星 

作者简介:
周星,北京师范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875 周星(1958-),男,福建福州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中国高教学会美育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主要从事艺术学理论与影视文化传播等研究。

原文出处:
美育学刊

内容提要:

美育所依存的审美认知随着观念、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导致美育到底应当坚持什么的问题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差异,因而从中国视角来进行认识是十分必要的。首先,传统的中国审美产生的背景与现代的改变必须加以区分;其次,对于美丑偏执的教育显然不是合理的美育要求;再者,一般认可的传统静观审美,让审美专家对于流观审美的认识准备不足。费孝通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中国视角,正是一个归总认识的经典箴言。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8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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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0-01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012(2018)03-0050-06

       美育、艺术教育、审美感知等等问题似乎是老生常谈,但其实未必被认真探究过,原因在于人们未必在教育层面真正认真对待过美育等相关问题,口头上知晓其重要性,事实上长期马虎对待,导致认知的兴趣只限于少数人。而艺术家自身也未必了了,马马虎虎的美育就混在相关概念中而不明就里。站在中国视角认知相关美育问题,可以思考和延续深入的问题不少,理应创新地进行梳理分析。

       一、中国审美传统的一种角度论说

       美育要深入,首先需要认知审美传统,才能进行美育。中国视角自然是从我们习惯承传的认知角度,从这里入手看。中国的审美认知有历史传统,也难以离开现实影响,审美会遭遇到时代变迁和时代环境所造成的各种因素的制约。应当看到,传统的审美一直是建立在农耕文化的基础上。当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候,大自然的山川水流田畴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人们审美的一个关系对象。在和自然融为一体的过程中,人们渴望的山林的幽深、河流的婉转流长、植被的繁茂,都构成审美的影响因素。凝视和体悟对于传统审美而言无比重要。“中国自孔孟儒家至宋明理学家,重视内心生活修养,形成了古代一种特有的精神文明”。[1]从绘画、音乐到舞蹈都和劳动,或者与超越劳动的静观体味审美相结合。漫长的劳作和相对悠然的生活情态导致了审美传统观赏和规则的形成。我们的认知传统,都建立在这种审美的基础之上。

       从文化感知上看,沉淀下来的几个词和中国视角的审美息息相关,特别值得探讨的有所谓“对牛弹琴”的审美缺乏对象性、“相由心生”的审美内生性、“感同身受”的审美感应性、“悠然神会”的审美相通性等。其一,“对牛弹琴”强调审美需要修炼和教化,没有审美感知基础也就缺乏对象性呼应,再美的因素也难以被认同。中国审美期望的是彼此之间的对等感知,文人能够惺惺相惜、互相理解审美对象的美,是因为美在自身具有魅力而超越牛的木然。强化素养需要美育的培育,琴棋书画的修养成为古人文化的必然内容。其二,“相由心生”的审美内生性意指创作得失在于内涵,有怎样审美的根底就有怎样的创作呈现,一个有修养、有一定审美感知度的人,会自身呈现出美感的高下。注重内涵其实也是审美的根本,《左传·昭公九年》谓:“我在伯父,犹衣服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就是对于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内在性决定的认知。无论是对于作品品相体现出的内涵高下,还是创作者自身呈现出的人格态度,都需深究到内在根底来认识,这也是中国审美的基础认识,所谓道术关系中“道”决定“术”的审美观的意义。其三,“感同身受”的审美感应性强调创作应有读者观众的呼应,作品惟妙惟肖地表现生活,而观赏者如痴如醉地获得奥妙,取得共振,这就是审美获得快感的所在。古文中不少谈及口技表演的出色以及对于观者有巨大吸引力就是证明,强调创作要能让人们从内在和形式上感知到作品的美感亲近性。其四,“悠然神会”的审美相通性,是从审美的高级阶段来确认,出色的创作无需解说,自有让人感知而滋润入心的美感,无论是语言还是形式,美好的东西让感悟瞬间体察或者体味理悟,美好具有无障碍的透射力从而能直达人心,实现犹如《易经》所言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效果。因此,审美者对于事物的美感悠然间认同并陶醉,证明审美的力量。上述阐释是在借助几个历经时代淘洗的言辞来说明传统审美的感知需要有审美的教养和教化,审美者内心的期待会生成审美期待和捕捉外化的可能,内心审美素养与审美对象相遇而产生审美感应,对于美的事物,人们获知其美而荡漾升华产生美感。自然,其基础是审美对于有准备的人期盼,理悟和感知就可能获得审美价值。

       时代发展打破了传统审美的一些基础,现代审美突破长期以来对于审美的基本认知。工业化时代的生活和田园时代大不相同,基于传统的静观审美风习不得不接纳现实变化,产生适应当下文化环境的另外一种文化情调。古典的审美和浪漫,不得不转移到现实主义审美上。抽象的、装置的艺术越来越以形式的亮眼改变内涵的审美习惯,失去悠然心会和静观的美感,物质获取与迅疾变化对于心态的影响导致了审美的变化。网络时代的人们按捺不下的转换视角,将体悟和心领神会变成了奢侈欲望。网络时代的趣味时常是碎片的,自鸣得意的,喜欢所谓一言不合就“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的机趣,和改变传统语言的所谓蓝瘦香菇—难受就想哭带来的好笑的趣味,①审美已经是浅尝辄止和一笑置之的品位。时代能造就足不出户就将一个“双十一”构建成火爆的抢购日,即刻获得的满足祛除了人们的想象,诗歌和远方成为奢望,哲学和冥想遭遇困难。虽然审美的传统依然在一些场域留存,但“采集东篱下”的境界,“鸟鸣山更幽”的趣味,“清泉石上流”味道,乃至于“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美感都不太可得。

       二、静观审美向“流观”审美的变化趋向

       关于美育观念的当下认知,不能不提到我们和远古时代的审美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简而言之,传统的审美着眼于时间性的体悟和内涵感知,可以称为“静观审美”。网络时代逐渐产生的审美走向强调能在变化中抓人眼球,否则就难以得到关注,我们叫“流观审美”。静观审美在一种观念形态上与古代的侍女画、花鸟画、宫廷画以及春秋战国时期产生出的韶乐艺术相适应,创作期待的是能够察之表现的意味,创作自身的情趣融入作品之中而自得。作品培育的是人的一种静的心态,摒弃万物的嘈杂来静默地感知美。你要去阅读、体会人物的性格样态,琢磨舞台上人的语言中双关语(比如曹禺的戏剧里头的潜台词),绘画深处一个小人物独钓寒江雪的意味以及书法中线条曲折的点化(比如说王羲之“之”的几十个落墨的不同)。这时的一种审美心态在于要静观审美,无论创作者还是欣赏者,都需要有体察的心态。所以古代女子要接受琴棋书画的熏陶,实际上培育的是人的欣赏心态。前述对“对牛弹琴”的鄙视,或者对圣人听到奥妙音乐而“三月不知肉味”的赞颂,都说明要具备一种审美心态。创作者也是为这种心态即静观审美提供内涵微妙的东西。而我们长期熏陶或受教于这种审美观念,形成的就是对审美主要形态、主要态度和主要的观赏方式的意识。

       但很不幸,我们发现时代发生了变化,在网络时代,AI智能的时代,不仅是虚拟世界的意识到来,就是此前兴起的二次元的年轻人意识时代,审美感知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流观审美在年轻一代中培育出只信赖取悦的对象,理论家推波助澜地加以眼球注意力的解释,经济取悦于这一习俗偏斜到助力的程度,绘画书法变成了拍卖确定高低,音乐以点击率多少确定走红,电视假参与之名为一些上口的通俗作品开传播之风,电影把小鲜肉当成了卖座的不二法门,纸质媒体和网络媒体将娱乐明星出位离婚作为取悦受众的关注新闻。所谓流观审美固然有需要取得受众的合理大众需求意味,但其实质首先是动感取悦而静不下来倾听观看,网络时代所有的作品在信息云集中,像行云流水一样迅速而过,难以捕捉到作品内心所需要东西,在浮躁的年代良莠不齐的东西都转瞬即逝,于是即刻抓住眼球的传播需要占据了上风。人们的某种兴趣需要造就差异的凸显才能获得关注,和需要吻合的就会成为捕捉对象。要求所有人一致性地去欣赏所谓好的小说、诗歌、绘画、音乐和戏剧作品的时代已经过去,需要取悦或者得以感召心态,能成为差异性的就有关注,人们只对那些片段的东西感兴趣,而后的信息传播也要得以悦众才能到得到呼应。这样的流观审美会对传统审美静观的膜拜产生某种程度上的排斥性,而你的作品不能让他瞬间得到感悟,那也就可能失去了让他驻足欣赏感知内涵的可能。从电影角度来说,创作研究者一再倡导所谓几分钟一个笑点、几分钟没有尿点等,都是适应这样一个时代的审美变化的言说。因此,从传统审美教育的角度来说,你得花更多的心思去让人们扭正回到静观审美那种境界,或者能抓住静观审美内在的冲击力,让习惯流观审美的读者观众能够入戏,就是一个实际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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