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是儒家经典《礼记》中的第三十一篇,经朱熹整理注释后,成为《四书》中最为深奥的经典。它生成于西汉年间,并非偶然,鲁迅先生在1925年写的《看镜有感》中曾慨叹,遥想汉人多少闳放[1](P197)。《中庸》一书即表现出西汉时期的闳放气概:“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中庸》不仅是儒家的心性之学的要籍,而且对于中国美学影响至大,初步奠定了中国审美的范式。这些范式,对于我们了解中华美学的特征有重要的启发作用。 一、君子人格与审美涵育 关注君子人格的培养,是先秦儒家思想的重要内容,而这种培养,依赖于礼乐教化体系的涵育,经过不断阐发,转化于相关的审美范式之中,孔子的“六艺之教”,秉承夏商周三代文明传统,对于这种人格培养范式作了总结,成为儒家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中感叹:“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只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司马迁赞叹孔子继承了周代礼乐文明传统,以布衣身份制订六艺,传习后代,学者宗之,后代帝王至平民,言六艺者以孔子为宗,也可以说孔子奠定了六艺之教的范式。审美范式与审美范畴不同,范畴是指人们认识事物的网结,审美范畴乃是对于审美活动与文艺批评的概括与总结,具有个体性、针对性的特点,而范式则是一种更为普遍性的模式,中国美学的一些范畴,如中和、格调、法度、温柔敦厚等具有范式的意义。儒家强调法度与中庸之美,他们将这些概念、范畴上升至范式的层面,对于中国美学的原则与理想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而这些范式,往往生成于哲学思维与伦理道德,贯彻至文艺批评之中,这一特点,在《文心雕龙》中尤为明显。这种范式形成后,通过艺术与审美对于人格精神、艺术修养、审美趣味等主体因素进行熏陶与提升。中国古代十分注重这种范式的探讨与设计,孔子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亦即这种范式在人的不同成长阶段所运用的。儒家的“三礼”,即《周礼》《仪礼》《礼记》,即是对于这种人格教育范式的记录与阐发。而《中庸》作为《礼记》中的重要篇章,涉及心性本体与审美教育的联系,至为精妙与重要。中庸,亦即中用,庸古同用。一般说来,指待人接物保持中正平和,因时制宜、因物制宜,儒家的理论根源源于人性。《论语·雍也》记载孔子之语:“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何晏集解:“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因此,《中庸》之道对于中国美学的影响是巨大的,然而,它与中国美学范式的关系,迄今尚未获得深入讨论,这是甚为遗憾的。 《中庸》之道的形成,与西汉时代的历史背景直接相关。这篇作品呈现出秦汉以来人们思想视野的开阔与胸襟的开放。《中庸》指出:“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这段话证明了《中庸》这篇经典产生于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大一统秦汉社会时期。东汉史学家与文学家班固在《两赋序》中指出:“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这些论述,都证明了西汉年代随着政治经济的发展,兴废继绝,礼乐并举,成为时代需要。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记载父亲司马谈在死前留言:“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可见,西汉初年的兴废继绝,不仅是统治者的意愿,也是文士们的自觉意识。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中庸》《大学》等儒家经典的诞生,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不同的是,司马相如、枚乘等人通过润色鸿业来实现,而司马谈、司马迁父子通过修史来达到,而《大学》《中庸》的作者则致力于构建哲学思想。其动机缘于忧患意识。《中庸》开始表现出一种焦虑的心情:“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这里反复引述孔子“道之不行”的话,见之于《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孔子死之前的悲叹:“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博。”司马迁说:“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之所以哀叹吾道不行,在《中庸》作者看来,主要是哀叹中庸之道的废弃,老百姓缺乏已久,常人不能坚守,小人则肆无忌惮。世上的一切坏事与麻烦,在《中庸》作者看来,都是中庸之道的毁坏所形成的。朱熹《中庸序》对此解释:“《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尧之一言,至矣,尽矣!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在朱熹看来,《中庸》乃是子思等人忧道学失传而作,而所谓道学的精髓乃是“允执厥中”。这也可以视为南宋理学家对于《中庸》成因的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