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审美文化”:德语提法及其美学脉络 “审美文化”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新近涌现在美学和文化研究领域的重要概念,但关于其思想内涵和名义施用,众说纷纭,并不确定。一般而言,在西学主导和发展起来的学术语境中,“美”或“审美”这些概念往往突显了相关身心活动的愉悦性和自发性,无涉功利和教化,而“文化”一词,则更多彰显了其作为集体活动的符号性、教育性和成长性,与身心愉悦并无直接的关联。“审美”与“文化”两词一般不会并置在一起,两者在意指上似乎总有相当的张力存在。因此,当两者组成一个术语概念时,人们往往并不能迅速锚定其思想蕴含,其核心意指也往往经略不定起来。国内有不少学者依据字面线索追踪“审美文化”概念的西学渊源。据王柯平考证,在西方,其核心意涵来自18世纪康德、席勒的美学传统,以及19世纪维多利亚时期在英国文艺批评领域内的文化主义脉络。后者以斯宾塞、莫里斯、阿诺德、佩特等人为代表,主要是在学科界分、文化思潮和经验概括的层面上讨论所谓“审美文化”,术语各自的思想内涵和现实意旨也不尽相同。相形之下,德语概念的“审美文化”有着较为连贯深厚的思想蕴含。② 席勒的《美育书简》(1795)首先提到“审美文化”(der asthetischen kultur):“我们现在解释和分辨了人们在判断美的影响和审美文化价值中经常遇到的差异。我们记得在解释这种差异时,实际经验中存在两种类型的美。另外,论辩的双方在谈到全面发展的天才时,都断言一种类型的美只是在旁证另一种类型的美。而我们在分辨这一差异时,也区别了人身上与那两种美相对应的双重需求。”③席勒区分“理念美”和“经验美”两种形态,鼓吹理念美能张弛有序、现实与形式相统一,能使对立的人格统一为理想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席勒谈到了“美的影响”和“审美文化”,把文化与审美直接并轨。在他看来,文化就是要监视人的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并确定各自界限,并在相互维护和控制的过程中,造就一种以自由活动为特征的游戏状态,由此文化消除一切强迫,使人打破感性与理性、物质与精神、素材与形式、感觉与思维之间的消极对立,进入全方位的自由状态。席勒认定,在自然界,感性冲动意味着暴力和野蛮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而以国家为极致和代表的形式冲动意味着抽象的、机械的、令人费解的规定和法律,文明的进程既要防止粗暴与野蛮,也要避免对实践和劳作的过度崇拜。人类只有通过理想的审美活动才能走向政治自由,从而避免由国家和自然所带来的对立危险和野蛮暴力。 将审美与文化并提,在德国古典哲学传统中有其一定的思想土壤。王柯平认为,席勒的“审美文化”提法其实是康德思想的发展。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认为文化是在理性存在者身上生产一种能力的过程,这种能力旨在实现种种一般目的,而使理性存在者获得自由。正是借助文化的过程,人类摆脱动物界的局限而获得人类内在的质的规定性,完成自然向人的生成、人格的自我完善和人类真善美之理想的自觉。不过这一过程作为“生产活动”具有管教和训练(zucht/disziplin)的属性,而作为自觉的“教养”或“修养”(cultivation)过程,文化往往是通过科学与艺术的教育或教化,由于审美活动所具有的普遍共通性,人们感悟到普遍可以传达的愉悦、优雅和美感,从而在社会生活的过程中进一步摆脱感官的主宰,而臻及以理性为主导的更为自由的境界。按照康德思想推导下去,在影响人类生存方式的“技艺文化”和“管教文化”之外,可以设想另外一种“审美文化”(aesthetic culture)的形态,该文化侧重情感和心理层面,所强调的是审美的修养或鉴赏力的提高,所突出的是文学艺术的创作及其审美价值。尤其是文学艺术,一旦达到完善的程度,就成为人文学科(humaniora)的组成部分以及预备教育(Prop
deutik)的重要内容,通过这种初步教育,不仅可以培养内心的能力,而且可以成就博爱的人性(humanit
t)。④ 席勒提“审美文化”,体现了一种可贵的努力,它要求以审美活动的理想模型为内核,并由此伸展进入现实,建立起文化与美育的同一性。这样,审美文化意味着以对文艺和美的游戏为内核和机理,培养游戏冲动,调和形式冲动和感性冲动,从而将感性的人引向形式和思想,同时又使精神的人回到素材和感性世界,现实中对立的感性和理性转而通过审美得到充分发展并达到和谐统一,审美的过程和文化的过程合而为一,并造就审美的人(den asthetischen menschen),自由的人,人性完满实现的人,全面发展的人。“审美文化”的提法,可算古典美学传统中往往把文化与精神自由联系起来的典型。其贡献即在于其激进性和理想性,将审美和文化同一起来,想望借助审美和“游戏”来解决经验界现实问题的可能,承诺透过“审美文化”给人类带来普遍自由和幸福。审美文化,一方面是精神的游戏,另一方面又是自我的教育,两者的结合就是通过既有生活又有形象的艺术,培养美的心灵和健全的人性,克服现世的腐朽和粗野以及现代人的精神分裂,在可能而将来的“别一世界”中得到自由。由此,审美文化的内涵指向了通过文化教养和审美修养而达到人格的完满和精神的自由。不过,还是朱光潜的批判透彻:“不满意于法国革命者所理解的自由,而要给自由一种理想化的唯心主义解释:自由不是政治经济的自由行使和享受,而是精神上的解放和完美的人格的形成;因此达到自由的路径不是政治经济的革命而是审美的教育,至少是须先有审美教育,才有政治经济改革的条件。”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