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战国楚简中有一个未能确释的字,见于新蔡简、上博简和清华简等材料,其形如下:
该字“A”形隶定作
,“B”形隶定作
(下文一般用A、B代替),两形为一字之繁简,学界似无异议。这个字由“水”(或从两“水”)与“禾”两个偏旁构成。对这个字的释读,学术界有“黍”、“渊”、“湫”、“
”、“汜”、“染”等不同意见,其中以释“汜”影响最大,但迄今尚无定论①。我们认为,这个字是以会意方式构成的“湛”字,也就是“沈”(沉)的古字,其构形模式与甲骨文表示“埋沈”的“湛”字一致。 在甲骨卜辞中,“湛”作以下各形②:
王襄认为这个字是古“沈”字,谓“象沈牛于水中之形”,祭名。罗振玉也指出此字是“埋沈”之“沈”的本字,“沈”是借字。该字构造表明,甲骨文“沈”的对象有“牢”“牛”“羊”等牺牲和“玉”。诸家释“沈”,皆引《周礼》为证。《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埋沈祭山林川泽。”郑玄注:“祭山林曰埋,川泽曰沈。”卜辞“沈”为用牲致祭之法,一般用于祭“河”以求“禾”。陈梦家早已指出:“河为水神,而农事收获首赖雨水与土地,故河又为求雨求年之对象。”姚孝遂、肖丁认为:“以‘沈’为用牲之法,似乎是对于‘河’的一种特殊待遇。于‘河’之外,是极少以‘沈’致祭的。”③甲骨卜辞沉祭求禾于河的记录,证明《周礼》所记有据。对甲骨文“沈”字的考释,现在已成定论。不过李孝定则认为,依据《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此字即以意定之,亦当作‘湛’不作‘沈’也”④。《说文》:“湛,没也。从水甚声。一日湛水,豫章〈州〉浸。”段玉裁注:“古书浮沈字多作湛。湛、沈古今字,沉又沈之俗也。”⑤段注对字际关系的梳理是符合实际的。“湛”“沈”都见于西周金文⑥,传世战国秦汉文献中“沈”多用为“湛”⑦。李孝定认为甲骨文字表“埋沈”义的这个字当释作“湛”,显然更符合该字发展演变和使用的历史实际。只是根据后世用字习惯,文献一般将这个字写作“沈”,现代简化字则作“沉”。 甲骨文“湛”的构形,对分析楚简A形是一个重要的参考。典籍记载的沉祭都是川泽之祭,沉祭的祭品有牛、马、豕、羊、璧、玉等。如《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冬十月癸酉,王子朝用成周之宝珪沈于河。”杜注:“祷河求福。”⑧《汉书·五行志》引作:“王子鼌以成周之宝圭湛于河,几以获神助。”颜师古注:“以祭河也。《尔雅》曰:‘祭川曰浮沈。’湛读曰沈。”⑨《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侯伐齐,将济河,献子以朱丝系玉二瑴,而祷曰:‘齐环怙恃其险,负其众庶,弃好背盟,陵虐神主。曾臣彪将率诸侯以讨焉,其官臣偃实先后之。苟捷有功,无作神羞,官臣偃无敢复济。唯尔有神裁之。’沈玉而济。”⑩《诅楚文》谓秦穆公与楚成王结盟,“亲印(仰)大沈厥湫而质焉”,我们怀疑,“大沈厥湫”可能指在湫渊举行隆重的沉祭,“质”当指沉祭以为盟信。《国语·晋语四》“沈璧以质”,韦注:“因沈璧以自誓为信。”《左传·哀公二十年》“先主与吴王有质”,杜注:“质,盟信也。”(11)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亲临填塞黄河瓠子决口,并举行沉祭。《史记·河渠书》载:“天子既封禅巡祭山川,其明年,旱,干封少雨。天子乃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于是天子已用事万里沙,则还自临决河,沈白马玉璧于河,令群臣从官自将军已下皆负薪窴决河。”(12)在这次规模浩大的塞填决河的行动中,武帝“沈白马玉璧于河”,举行了沉祠。《史记·封禅书》也有记载:“(天子)还至瓠子,自临塞决河,留二日,沈祠而去。”(13)《汉书·沟洫志》同样记载了此事:“于是上以用事万里沙,则还自临决河,湛白马玉璧。”颜师古注:“湛读曰沈。沈马及璧以礼水神也。”(14)在《史记·河渠书》武帝“悼功之不成”而作歌辞中,有“搴长茭兮沈美玉”,《汉书·沟洫志》则作“搴长茭兮湛美玉”。《史记》用“沈”,《汉书》作“湛”,颜注则以为“湛”读曰“沈”。 根据以上文献资料,我们认为,楚简中“A”字的构形应该与沉祭文化背景相关。这个字大概就是楚文字中表示“埋沈”之“湛”的专用字,其构形模式与甲骨文相似。“A”形从“禾”从“沝”,与甲骨文“湛”的构形相比,只是“禾”与“牛”、“羊”或“玉”的差异。从甲骨卜辞看,沉祭多与求禾祈年有关。农耕时代,粮食生产与气候状态密切相关,旱涝都会影响收成,因此,古人以沉祭礼敬河神,目的是祈求神灵保佑风调雨顺,谷登年丰。分析甲骨文该字的构形,对我们理解楚简“A”字的构形是富有启发意义的。楚简该字之所以从“禾”而不是从牺牲或玉璧,可能只是为了突出沉祭的本来功能。实际上,沉祭的功能是随着时代发展而逐步泛化的,大体上经历了由早期向河川神灵祈求丰年,进而向祈求一般福佑的发展,如上举《左传》《史记》《汉书》所记沉祭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