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澜与整理国故运动

作 者:

作者简介:
叶毅均,中山大学历史学系(珠海)特聘副研究员。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今日被誉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大师的范文澜,当他于20世纪20年代首次由中学教师步入大学讲堂,并逐次出版其学术著作而为学界所知之时,其作品内涵非但与马克思主义无关,亦且与专业史学毫无牵连。身为黄侃在北京大学的授业弟子,又是顾颉刚之同窗挚友,范氏是受到胡适和梁启超所提出之典范引导,以致逐渐向整理国故运动靠拢,而其早期著述也在当世被视为整理国故之一环。此一隐没不彰的案例可以体现盛极一时的整理国故运动内涵之复杂性。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8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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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文澜被誉为由北京大学国文门出身的“旧国学传人”,又是公认之马克思主义“新史学宗师”,在新旧之间经历了20余年的过渡。①但对于其人学术路途上的此一重大转折,既有的解释并不见得完全充分。②若自范氏著述生涯起始加以观察,或许是可行之道。学者咸认为范文澜在20世纪20年代于南开学校任教的五年,为其人生的重要阶段。而且正如蔡美彪所言,从此“确定了他作为革命者和学者的人生道路”。③具体而言,范氏在1922年9月“应天津南开学校校长张伯苓之邀,赴南开中学任国文教员”。④次年开始兼授南开大学之国文课程,步人大学讲堂,正值三十而立之年。根据资料显示,范文澜在1923年9月应南开大学部之聘,教授预科国文。⑤范氏在此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文心雕龙讲疏》,于学界初试啼声。然而,当时范文澜是在怎样的学术典范下工作的,如何将其早期著述在民初的学术脉络中加以适切之定位,似乎未曾得到学界足够的重视,就连当事人亦讳莫如深。本文拟对此进行详细考察。

      一、《文心雕龙讲疏》之成书及其评价

      据《南开周刊》1925年10月的报道,范文澜所负责的“大学二年国文”,学程分三节,如下:

      1.史观的中国文学 以文学史为主体,附选历代诗文名著以资例证,俾学生于各时代文学状况,得有明白具体之概念。课本:自编

      2.文论名著 拟读《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三种。《文心雕龙》为重要,尤宜先读。课本: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

      3.国学要略 分《群经概论》《正史考略》《诸子略》三部,其目的在使学生明悉经史诸子之源流得失,考证不嫌稍详,条理务求昭晰,为探研高深者示途径焉。课本:自编⑥

      这门课从中国文学史各个时代的通盘解说,到经典文论选读,再延伸至集部以外的其余三部,循序渐进,可见其学术观念之梗概,大略仍以传统的四部分类来部勒国学,而非采取现代西方的学术分科。但范氏已有平等的眼光,以及强调贯穿文学史的发展概念。规定使用的三节课本之中,唯有标明《文心雕龙讲疏》一书。盖此书方于1925年10月1日由天津新懋印书局出版,定价大洋一元六角。书前有梁启超为之序(题署时间为1924年11月),首先感叹:“晚近学子,好诋前修,而自炫新异”,“扬己抑人,甘于谫陋,其何能读古人之书,而默契彦和(按:指刘勰)之深意乎!”这或许是因五四新文化运动有感而发。接着说明是编乃因张伯苓取而见视,“展卷诵读,知其征证详核,考据精审,于训诂义理,皆多所发明,荟萃通人之说,而折衷之,使义无不明,句无不达,是非特嘉惠于今世学子,而实有大勋劳于舍人(按:亦指刘勰)也,爰乐而为之序”。⑦梁氏于此前两三年即有在南开大学新校址创办东方文化研究院之议,最后虽似因经费困难,募款不易,以致未能实现该项计划,但已可毕见他与南开的特殊关系。⑧当时在公开征求赞助的启事中,梁启超提示“教导以外拟办诸事”的第一项,便是“整理重要古籍、校勘、训译[释]、编订,令尽人能读且乐读”。此条尚在第二项“将旧籍或新著翻译欧文”,以及第三项“编定学校用之国史、国文及人生哲学教本”之前。⑨范文澜此书之作,既暗合梁任公原有倡议,又有“通人之说”为己助,理当能获得他的赞赏。

      事实上,范氏《自序》早已和盘托出其书之学术渊源:

      曩岁游京师,从蕲州黄季刚先生治辞章之学。黄先生授以《文心雕龙札记》二十余篇,精义妙旨,启发无遗。退而深惟曰:“《文心》五十篇,而先生授我者仅半,殆反三之微意也。”用是耿耿,常不敢忘。今兹此编之成,盖亦遵师教耳。异日苟复捧手于先生之门乎,知必有以指正之,使成完书矣。⑩

      在北京从学于黄侃,自然是指范文澜就读北大的时期。(11)陈平原指出:“按照当年北大校方的有关规定,每门正式课程,都必须为学生提供即便是十分简要的讲义。教员多是一边编写讲义,一边进行教学;讲义修改后正式出版,往往便成了学术史上的重要著作。”陈氏所举实例即为民初代表桐城和选学两大文派的四部著作:林纾之《春觉斋论文》、姚永朴之《文学研究法》、刘师培之《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以及黄侃之《文心雕龙札记》。四者原先皆为北大的授课讲义。就北大国文门的学风而言,选学派压倒桐城派,也就意味着后两者作为一种知识体系传授的“文学史研究”,盖过前两者着眼于实际技能训练之“写作练习指导”。(12)范文澜曾对蔡美彪表示,他大学本科那一班是“文选派”,自然就顺带承受了刘、黄二氏应用在教学法上之文学史概念,而思有以精进。(13)范氏在南开更继承其北大师长编写讲义以成著作的传统,传扬黄侃之《文心雕龙》研究,因此其序言起始曰:

      予任南开学校教职,殆将两载,见其生徒好学若饥渴,孜孜无怠意,心焉乐之。亟谋所以餍其欲望者。会诸生时持《文心雕龙》来问难,为之讲释征引,惟恐惑迷,口说不休,则笔之于书;一年以还,竟成巨帙。以类编辑,因而名之曰《文心雕龙讲疏》。(14)

      文末署为“中华民国十二年绍兴范文澜”。1923年范氏才刚开始兼授南开大学部之国文课程,既然此书乃历一年方得初稿,只能解释成他在南开中学部的国文教学,便是以《文心雕龙》为主。其后则以此“文学嫡传”作为“学术正统”(15),“逐食上庠”。

      从《文心雕龙》研究的发展史来说,生前出版著作不多的黄侃具有无可取代的地位,其《文心雕龙札记》被公认为承先启后、开创风气的一代名篇。论者常引用黄门弟子李曰刚的话来加以说明:“民国鼎革以前,清代学士大夫多以读经之法读《文心》,大则不外校勘、评解二途,于彦和之文论思想甚少阐发。黄氏《札记》适完稿于人文荟萃之北大,复于中西文化剧烈交绥之时,因此《札记》初出,即震惊文坛,从而令学术思想界对《文心雕龙》之实用价值,研究角度,均作革命性之调整,故季刚不仅是彦和之功臣,尤为我国近代文学批评之前驱。”(16)牟世金继而指出,此书“虽问世稍晚,但它是在1914年至1919年讲授《文心雕龙》于北京大学期间撰写的。把《文心雕龙》作为一门学科搬上大学讲坛,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换句话说,黄侃最得时代潮流之先,成就既高,影响又大,使《文心雕龙》研究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龙学”。(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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