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意境说辨析

作 者:
彭锋 

作者简介:
彭锋,男,湖南祁东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现代美学家在建构美学理论和话语时,明显受到西方美学的影响,他们关于意境的讨论也不例外。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说中国现代意境理论是西方美学的中国变体,更不能说它是德国美学的中国变体。现代意境理论的主体思想来源于中国传统美学,由于吸收了西方现代美学的某些思想和方法,现代意境理论较传统意境思想显得更加清晰、更有条理和体系化。澄清现代意境理论的思想来源固然重要,更加重要的是让意境理论来解决当代美学中的问题,激发古老的意境概念在当代美学理论和艺术批评中的活力。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8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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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8)01-0133-11

      在中国现代美学中,没有一个美学概念像意境这样引起广泛争议。先不说它的含义如何,就是有关它的来源问题,也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有人主张,意境是中国传统美学概念,中国现代美学中的意境理论延续或者应该延续意境概念在传统美学中的用法,我们将这种说法称之为正统说。有人主张,现代意境说是德国美学的中国变体,中国现代美学中的意境理论实际上是对德国美学有关思想的转译,我们将这种说法称之为西来说。还有一种看法介于二者之间,认为意境是中国传统美学概念,但是它在现代美学中的含义与在传统美学中的含义不同。我们将这种看法称之为演化说。在演化说中,又可以区分两种情形:一种认为现代意境理论与传统意境概念完全不同,在传统美学中,意境并不是一个突出的概念,在现代美学中它变成了一个核心概念。意境在现代美学中的这种变化,不是中国美学内部演化的结果,而且西方美学强势影响的结果,我们将这种看法称之为突变说。另一种认为,现代意境理论是对传统意境思想的发展,尽管它们之间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但是从总体上看,并没有质的区别,我们将这种看法称之为渐变说。

      对于上述四种意境说的辨析,既有助于我们理解意境概念,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现代美学的特质。毋庸讳言,中国现代美学是在西方美学的影响下建立起来的,中国现代学术在整体上都受到了西方的影响,就连作为现代学术的载体的现代汉语,也与古代汉语有了较大的不同,接近西方现代语言和现代思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中国现代美学受到西方美学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比如,美、审美、崇高、悲剧、喜剧、荒诞、直觉、移情、模仿、表现、创造、天才、趣味、风格、典型等等概念,都是对西方美学概念的翻译,可以说在总体上属于西方现代美学的范围。但是,中国现代美学也有自己的独特内容。西方美学概念被译成汉语之后,它们的含义会发生变化。一方面,汉语概念本来的意思会掺杂进去影响它们要翻译的概念;另一方面,有一些西方美学概念没有汉语概念可以对译,存在不可翻译的难题,这些概念要在汉语中生根,就有可能被赋予新的含义甚至误读。因此,即使是对西方美学的翻译,也会打上中国美学的印记。不过,如果说中国现代美学都是对西方美学的翻译,即使打上了中国美学的烙印,也可以视为属于西方美学的范围,只能称之为西方美学在中国,而很难称得上中国美学。显然,中国现代美学中还有部分内容是西方美学所没有的,其中意境就是西方美学没有的概念,与意境相似的还有境界、气韵、气势、意象、感兴、空灵、飘逸、沉郁、玄妙、古拙、荒寒等等,它们继续活跃在现代美学和艺术批评之中,其中以意境和气韵最为活跃。西方美学概念被移译到中国之后,尽管会因为中国的影响而发生某些变化,但在总体上仍然属于西方;中国传统美学概念进入现代之后,尽管会因为西方的影响而发生某些变化,但在总体上仍然属于中国。各种版本的现代意境说,从不同的侧面显示了中国现代美学的复杂性。

      西来说是所有版本的现代意境说中最引人瞩目,也是最难辩护的。大部分西来说都源于对王国维美学的研究,研究者们在王国维美学中发现了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王国维本人就介绍和提到过他们的思想。对于王国维与西方美学的渊源,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学者做了专题研究,比较有影响力的著述有李又安的《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国文学批评研究》①、叶嘉莹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②、柯宝山的《王国维与叔本华:一次哲学的相遇——中国文学自我理解在德国古典美学影响下的转变》③、波恩纳的《王国维的思想传记》④、佛雏的《王国维诗学研究》⑤,等等。这些研究者大多不在境界与意境之间做出区分。⑥尽管这些研究成果揭示了王国维的境界说与西方美学的关联,但是没有人断定它是西方美学的翻版,甚至是德国美学的变体,乃至叔本华美学的转译。比如,在李又安看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评论,大致可以归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他自己诗歌理论的表述,另一方面是他对中国各种传统诗歌研究方法的褒贬。这两个方面都体现了中国与西方概念的融合,因此也反映了他的教育成长的两方面的张力”⑦。叶嘉莹认为,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一文,则是他完全假借西方之哲学理论来从事中国之文学批评的一种尝试之作,其中固不免许多牵强疏失之处。至于《人间词话》则是他脱弃了西方理论之拘限以后的作品,他所致力的乃是运用自己的思想见解,尝试将某些西方思想中之重要概念融会到中国旧有的传统批评中来”。⑧佛雏则说他要“努力弄清王氏‘境界’说的两种依据:传统诗学的与西方诗学的,从而确定这一诗说的历史位置,显出此说之中西‘化合’的崭新性质”。⑨

      但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对于王国维美学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人认为境界说既不是王国维的独创,也与中国传统美学无关,而是直接译自叔本华美学。比如,王攸欣指出:“境界说与叔本华哲学有关联,这已是学界共识,但如果指出境界说的全部观念直接来自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王国维只在选择传统文化概念,新创译名,融理论与批评为一体上显出创造性,仍会引起人们惊诧。可这是事实……”⑩王攸欣试图论证这一事实。然而,如果真的是事实的话,就无须论证,仅仅指出即可。但是,围绕王国维境界说思想来源的争论,说明它远非指出事实那么简单。卜松山介绍了欧洲学术界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的分歧。(11)比如,柯宝山断言王国维所说的境界就是叔本华所说的理念(Idee)。(12)但是,高利克针锋相对,断定王国维的境界概念来源于康德《判断力批判》,“准确地说,境界就是审美理念(aesthetic idea)”。(13)这些争议的存在,表明王国维境界说的来源是复杂的。退一步说,就算王国维的境界说来源于叔本华美学,但是考虑到叔本华的思想与佛教的关系,也很难说王国维的境界说与中国传统美学无关,王国维美学也有可能经过绕道叔本华而与中国传统美学发生关联。在介绍西方关于王国维境界说思想来源的分歧之后,卜松山指出:“这些诠释上的分歧或许就在于中国传统思想与西方智慧之间存在一种令人困惑、无法简单拆解的联系。如果考虑到叔本华显然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那么在王国维身上就不仅体现了中西传统的双重影响,而且还显示了中国(或东方)对西方的影响。”(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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