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美学”的逃逸者  

作 者:

作者简介:
封孝伦,文学博士,贵州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美学原理,贵州 贵阳 550025

原文出处:
贵州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实践美学”有其历史合理性:克服“客观美学”的片面性,立足于实践,确立了人在审美活动中的主体性地位;所主张的“美是自由”的观念,符合并应和了“文革”结束后社会反对“文化专制主义”,对“自由”的渴求。但是它也存在不可克服的缺陷:并没有真正把黑格尔“头足倒置”的唯心主义颠倒过来,“自由”的存在可疑,其理论体系难以解释生动的审美实际。“后实践美学”与实践美学的关联与区别是:它们都从实践美学逃离出来,但许多人又或多或少保留了实践美学的话语体系与“自由”为美的特色。通过实践美学、生命美学、超越美学、生态美学的比较研究,以“人的生命”为逻辑起点建构体系的美学是值得肯定和推广的新美学。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8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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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924(2018)02-042-053

      一、实践美学崇拜

      生命美学和生态美学其实是从实践美学的理论天地里挣扎着逃离出来的。之所以用“挣扎”这个表述,是因为实践美学具有很强的理论说服力,一旦进入它的天地,就很难走出它所设置的理论迷宫。你会被它说服,被它一环扣一环的推演技巧所吸引,最后成为它忠实的信奉者和追随者。但是,当你用这套理论去解释美与艺术的时候,又总是觉得不符合审美实际。它的说辞与自己真切生动的审美体验几乎格格不入。如果你找不到它的逻辑破绽在哪里,哪怕你会觉得很痛苦,也走不出它的怪圈。可以说,现在的种种后实践美学,都曾经是当年实践美学的学习者和崇拜者。

      当初的“实践美学”作为一种理论形态有其合理性。首先,它的理论根基来自马克思的原话,而且是马克思的为数不多、绝无仅有的论及“美的规律”的原话。在上个世纪50、60年代,甚至在80年代初的背景下,能获得这样一柄尚方宝剑,犹如干将莫邪,削铁如泥,天下无敌。其次,当时占主导地位的美学是“客观”的“无人”的美学。我们的意识形态坚持“唯物”,于是从“唯物”进而“客观”,举凡出现“人”,“主观”,“主体”字眼的理论皆有被打成“唯心主义”之虞。实践美学的创立者从马克思的早期著作里找到了“实践”这个概念作为人本质的定义,为人在美学中的主体性地位,奠定了一个让多数人认同的基础。“人”作为“主体”,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到对“美”的解释和定义中来了。这让很多学者感到欢欣鼓舞。再次,用这个理论阐释审美现象的人都是一些卓有智慧,文思缜密的大师和名家。他们所在的平台所奠定的天然的学术地位,以及他们优秀的哲学思辨力和理论上的宏观驾驭能力,显得深邃而宏大,真正体现出学问和理论的魅力,让人折服。最后,在“文革”刚刚结束的那个年代,太需要一种与流行的阶级斗争文化思想体系不同的声音了。讨论“异化”“对象化”“自然的人化”“实践”“自由”这样一些当时很解渴的问题且能有马克思的话语作为支持,在当时,既有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意义,更有思想解放的意义。多数人,包括笔者,都成了实践美学的崇信者。当时不叫“实践美学”,是后来出现了新的学派为了便于区分才出现的“实践美学”“生命美学”“生态美学”种种称谓。也就是把各自所坚持的理论的逻辑起点的核心概念找出来称呼其派别。许多人出于对“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学说的叹服,对“自由”的渴求,对马克思主义纯洁的信念,真心接受了实践美学。当时蒋孔阳先生把全国美学分成了四大派,笔者理所当然地成了实践派——或者叫“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派的崇拜者和研习者。

      回头看来,实践美学一个标志性的特点就是“自由”陈述。就是用“自由”来解释美和美感。关于“自由”概念,歧义繁多,从古希腊到现代,西方哲学家差不多每个人关于“自由”的理解都不一样,导致“自由”意义混乱不明,坚持和反对者几乎都言之凿凿,难分高下。用一种可以作多种甚至是矛盾解释,并且正反双方都认为现实尚不存在的“自由”来界定丰富多彩真真存在的“美”,先天就带有令人困惑无解的缺陷。但“文化大革命”以后,中国思想界、文化界反对“文化专制主义”,在这种背景之下,几乎每一个实践美学的坚持者都把美和审美的最后落脚点放在“自由”之上。似乎“美”就是“自由”的另一种表现形态和另一种生动、形象的可观赏展示。任何理论,如果不落地于“自由”,似乎也就不是真正的美学。在实践美学理论中,“实践”与“自由”的内涵是大致相同的。实践是“认识规律改造世界”,自由也是。这两个概念差不多可以互换。迷人的“自由”使得实践美学披上了一件上世纪80年代最为时髦的新嫁衣。

      但可惜,“实践美学”虽然呼啸文坛,成为一时之霸主,它天生的缺陷却怎么也修补不了。[1]189首先,“实践美学”所依据的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还不是马克思主义成熟期的著作,与后来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哲学观有本质的区别。那种被马克思后来批评的“头足倒置”的逻辑方程式并没有在这部《手稿》中被颠倒过来,当然也没有被实践美学颠倒过来。[2]《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表达出来的哲学思想和美学思想,总是或明或暗地显示出黑格尔式逻辑前提和逻辑关系,直接说它就是黑格尔哲学美学的一种个性化表达。[1]31这是马克思早期思想理论成长过程中的必然现象,他自己也承认他曾经是黑格尔的学生。因此,“实践美学”以这部连马克思自己都没有拿出来正式发表的《手稿》为基础,必然与“实践美学”的主张者自己号称的“唯物主义”相抵触。其次,实践美学诞生之初,忙于区隔“唯物”与“唯心”,许多理论阐述与审美实际难以对接,用现在的话来说,不接地气。尽管它的创始人说这需要经过许多中间环节,需要未来心理学的成熟才能解决。这就使人产生怀疑。这种怀疑一旦发生,就不可遏止。它引起了许多积极思考者的逃离。

      对实践美学的逃离,有的人的表现是困惑、迷茫、烦躁,最后是否定“美本质”的存在。到上个世纪90年代,谁要讨论“美本质”问题,几乎被看成是唐诘诃德式的行为,既费力,又无实际意义。但我们知道,讨论美学问题回避对“美本质”的回答,等于从理论上回避所有美学问题,剩下的,就只是对审美现象的描述。这样的描述,热闹,有时也很讨巧,但对美学理论的建设并无实质性推进。美学的建设很长时间停滞不前,就是搁置“美本质”问题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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