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问题说大可至天地,如刘勰认为“文之为德”“与天地并生”(《文心雕龙·原道篇》),说小可至具体的字法句法篇法。那么,什么才是文学最大最根本的问题呢?什么又是文学的细枝末节呢?这就是历代文论的文道文术观。“文道”就是为文之根本,“文术”则是为文之细枝末节。如果要寻根溯源的话,古代文论的文道文术观与先秦诸子的“道术之辨”是一脉相承的。诸子对于天地万物的道术思辨,在问题视野和思维向度上,启示和影响了古代文论对于文道文术问题的思考。 一、诸子的道术之辨 刘勰说:“诸子以道术取资。”(《文心雕龙·才略篇》)诸子百家,以各自的“道”和“术”立论,或者是对天地之大道的探究,或者是对国策治术的呈献,是各家借以安身立命、立言立论的资本。 道家对于天地万物之“道”的探索,最富于哲学思辨。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万物皆有道,但万物又都不是他所说的“道”。他所说的“道”是“天地之始”、“万物之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德经》第一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四十二章)“道”和“万物”之间是总一和分殊、源和流、根本和枝叶、抽象和具体的关系。冯友兰认为,老子所谓的“道”即“天地万物之所以生之总原理,非具体的事物”。①“唯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说文解字·一部》)在现代数理科学观念看来,“一”比“万”要小,但在中国古人看来,“一”比“万”要大。“道”是“一”,是根本是源头,“术”是“万”,是“道”之分衍具体化,是“一”所生。 传承老子的“道”论,庄子则更进一步关注“术”与“道”的分衍关系。《庄子·天下》有一段很有名的话,常被学人提起。庄子认为,古人是很完备的,“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又所谓“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天地神明、山川万物、天下百姓,都是他们关涉的内容,足见其视野之宏阔。而今人都是“一曲之士”,秉持的是“方术”是“技”,虽然“皆有所长,时有所用”,但“不该不备”,只适应于一隅一方,视野不开阔,思想不宏通。点出其宏阔视野。当然,“一曲之士”秉持的“技”和“术”并没有与终极之“道”相脱离,正如葛兆光指出:“‘裂’并不意味着与终极之‘道’脱离而只是各得其一,‘诸子出于王官’的说法虽然未必是历史的真实,但也可以移来作这种知识与思想分化现象的象征,当‘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的时代,人们针对着不同的环境和问题作出反映,于是有了儒、墨、道的不同思路,也有了各种数术方技家的不同技术,还有了各种实际执掌政权者的不同策略,而各种‘传’、‘论’、‘撰’甚至是‘抄’的著述,在那个共同的知识源头中各自刺取若干,就仿佛息壤一样繁衍出种种著作,演成了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场面。”②庄子说各家都是“术”论,相对而言,道家更多地探究“道”,钱锺书就说:“《列子》与《文子》、《老子》、《庄子》皆道家之言道而不言术者。”③ 儒家也讲“道”,《周逸书》就谈到“天道”、“地道”、“人道”。《周逸书·武顺解》:“天道尚右,日月西移;地道尚左,水道中流;人道尚中,耳目役心。”④《周逸书·武顺解》:“天道曰祥,地道曰义,人道曰礼。”⑤孔子更是多次提及他的“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父之道”、“先王之道”。(《论语·学而》)孔子忧虑的是“天下之无道也久矣。”(《论语·八佾》)“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论语·公冶长》)又如“宁夫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论语·公冶长》)。“有道”,指政治清明,“无道”指政治黑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孟子主张善养“浩然正气”,其“气”“配义与道”。(《孟子·公孙丑上》)朱熹解此“道”为“天理之自然”⑥,即人间正义之道。儒家的“道”更多地是天理在人间的自然正义,即人道,也即人伦道常,这是做人的根本大道,为此,为君有君道,为父有父道。孔子所说的人道无非是“仁”、“义”、“礼”、“智”、“信”等几个方面。相对于道家所说的天地万物本体之“道”而言,儒家的“道”面向现实人间。 如果说儒、道两家所说的“道”是一种普遍意义的理念,那么,墨家、法家、兵家等所说的“道”则是一种具体的方法和策略,属于“术”的层面。如墨家主张亲士、修身、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等等,都是治国平天下的具体方略,是“术”的层面。管子对于抽象的“道”有一定的体认:“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异。有闻道而好为家者,一家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乡者,一乡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国者,一国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闻道而好定万物者,天下之配也。”(《管子·形势篇》)“道”无所不在,也无所不施,是为“一”,同时,“道”的具体运用又千差万别,是为“异”。管子虽然谈的是“道”,但其落脚点更是在谈“道之用”也即“术”。如管子讲“七法”,其中就有“心术”一目,一部《管子》单从篇目就知其内容大概,如“牧民”“权修”“立政”云云,其内容无非是讲权术、政术、驭民之术,正如《管子》校注者黎翔凤所说:“《管子》树义有五:曰政治,曰法令,曰经济,曰军事,曰文化。”⑦鬼谷子也是如此:“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鬼谷子·捭阖》)⑧显然,他所谓的“道”其实也是讲治理天下之“术”。法家之后起韩非子对于“道”也有一定认识:“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万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万事得之以败,得之以成。”(《韩非子·解老篇》)又有所谓“安术有七,危道有六。”“安术”是治国安民的政治权术,而所谓“危道”,是乱国扰民的,也是属于“术”的范畴。韩非子又主张“守道”,这个“道”实质上也是属于“术”:“功多者位尊,力极者赏厚,情尽者名立。”他也强调“术”对于治理天下的重要性,认为“主之所用也七术”(《韩非子·内储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