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纯真之眼”到“概念性图式”

作 者:
曹晖 

作者简介:
曹晖,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黑龙江大学文化哲学研究中心。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约翰·拉斯金曾提出“纯真之眼”的概念,用以辩护他将艺术史解释为向视觉真实性进展的主张。这一概念引发西方艺术界和美学界的广泛争议。贡布里希从认知心理学及对大量艺术品的考察出发,认为“纯真之眼”并不存在,观看从一开始就是有意识的,人对图像的认知和创造应基于先验的“概念性图式”,并通过经验的不断“矫正”和“匹配”才有可能。研究表明,在图像的认知中,存在着三个层次的结构关系,而在这一结构框架中,图式、实践、文化缺一不可,共同推动艺术史和艺术风格的不断变化发展。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8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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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纯真之眼”是否可能?

       “纯真之眼”(innocent eye)本为英国19世纪艺术评论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倡导的概念,用以捍卫他将艺术史解释为向视觉真实性的进展这一观点。他说:“绘画全部的技术力量都依赖于我们恢复所谓的‘纯真之眼’,也就是说,一种对平面上的着色产生的儿童般的知觉,仅此而已,不用意识到它们指示了什么含义,就如同一个突然获得视力的盲人所可能看到的那样。”①“纯真”一般被理解为无瑕、真实、未受到任何影响、可信、理想化以及普遍性。拉斯金倡导这一概念的起因是他为特纳所作的辩护。威廉·特纳(William Turner)是英国19世纪最为著名的风景画家之一,他以善于描绘光与空气的微妙关系而闻名于世。拉斯金在《现代画家》(1843)一书中说道:“需要注意的是,我现在谈论的不是老大师(the old masters)系列作品的美好或值得赞赏的东西——也许它们是崇高的、动人的、理想的和智性的,以及更多诸如此类的性质。但所有我目前所关心的是,它们是不真实的。特纳的艺术是目前得到承认的艺术作品中与真实性最趋近一致的作品。”②拉斯金认为,艺术的伟大和进步就是向真实和自然的不断趋近,换言之,艺术被设定为自然的完美复现。拉斯金希望恢复画家的纯真之眼,这样才能保证视觉的真实性,保证画面的真实感受的传达。“纯真之眼”的获得也似乎是19世纪印象派画家的理想,莫奈晚年就曾对他的学生佩里(Lila Cabot Perry)说,他希望自己天生是个盲人,然后突然之间有了视力,这样他就能够在对所见全无了解的状态下动笔画画③。莫奈希望通过没有任何前设的视觉获得对客观事物的真实印象,这一视觉是天然而纯粹的,不荷载其他任何信息。

       事实上,“纯真之眼”这一提法引发了诸多值得深思的问题,尤其是视觉的真实性问题,即人类知觉和客观对象的关系问题。艺术家在创造的时候,是否所画即所见?我们是否存在着理想化的、未经任何影响的、无暇的眼睛?眼睛是一个生理学的存在,还是一种文化的存在?此外,艺术作品是否越“逼真”越表明了视觉的进步和艺术家的成功?艺术品的价值是否与真实性相关,而这种真实性是否能够实现?

       稍晚于拉斯金的德国19世纪艺术理论家阿道夫·希尔德勃兰特(Adolf von Hilderbrand)将艺术形式划分为“实际形式”和“知觉形式”两种。前者指的是对象客观存在的形式,它不受物体变化的外观所支配,具有科学的价值,但它只是对科学思考有意义的孤立的感觉;后者则是光照、环境和变化着的视点的产物,强调事物的大小、尺寸、光影、色彩的相对价值,强调人的视知觉是在“观念”的帮助下建构的,而并非视网膜上的原初印象。他将以“新生儿的非经验性去看事物”的方式称为“艺术中的实证主义”④,从而主张,“这个概念指在物体偶然的外观或形式中而不是在如我们一般观念所解释的知觉中发现真理。它认为我们解释能力的任何影响都将是对自然真实的歪曲……这个概念尽力把瞬间的印象与我们普遍的观念分开,虽说事实上,如果没有这些普遍的观念,视知觉将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不是机械地观看的,是这些观念的帮助使我们从视网膜的映像中获得了一幅有意义的图画”⑤。

       艺术图像学家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也曾对视觉的真实性进行了探讨,他区分了“视网膜形象”(Netzhautbild)和“视觉形象”(Sehbild),从而向传统的透视发难,认为如果透视“宣称像我们亲眼所见的那样来表现世界”,那么“我们必须以一只固定的静止的眼睛来直视,我们不能容许我们个人的或文化的预先安排来丰富我们所见的东西”⑥。这和科学哲学家马克斯·瓦托夫斯基(Marx Wartofsky)的观点相似,即“我们视觉活动的规范逐渐决定了我们的观看习惯;因此要确定什么样的视觉系统是‘真正的’和‘准确的’是非常复杂的工作,因为它自身就是一个‘历史的制成品’”⑦。英国艺术理论家T.J.克拉克(T.J.Clark)曾就塞尚的绘画进行探讨,他认为,观看(seeing)是作为一种视觉意识形态(the ideology of the visual)而存在的,同时他认为,这一视觉意识形态是一种独立而真实的活动。他说:“在塞尚那里,绘画将视觉意识形态即观看的观念作为一种独立的活动,这一独立的活动具有自身的真实性,拥有接近事物自身、接近它自己极限和转折点的独特方式。”⑧“可以肯定的是,在塞尚的艺术中,‘观看’不仅能够拥有色彩的笔触,而且拥有由这些笔触所构成的客观对象本身。它相信它拥有一个充盈丰满和相互关联的世界,相信这个世界是在‘观看’中显现出来,并被严格和精细地创造出来的。”⑨而美国的艺术评论家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认为,人类视觉研究中关于人类眼睛的生产性和创造性的科学发现正成为现代艺术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在《观察者的技术》一书中,他对拉斯金的“纯真之眼”进行了探讨,认为拉斯金肯定了一种原始的可视性(opticality)。他从这一前提入手,提出了一种纯粹的主观视觉的可能性,以及一种直接的、未经污染获得这种特权意识的证据⑩。而拉斯金的观点和赫尔姆霍茨也有相近之处,后者曾认为:“我们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视域中色彩表面的集合,也就是视觉直观的形式。”(11)但克拉里认为:“‘纯粹的知觉’,即现代主义的纯粹的视觉注意,必须逐渐排除、压制阻碍它的功能,即语言、历史的记忆和性欲。”(12)这种中立性、纯然的视觉设定必须将历史、文化从观察中清除出去,但问题是,眼睛在寻求对惯例和俗规的重复性的逃避,但即使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看世界,它也会陷入它自己的重复的模式和惯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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