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阐释的适度与失度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奎志,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哈尔滨 150080

原文出处:
广东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文学阐释的适度与失度问题不但历史久远,也非常复杂,它既关涉到阐释者是否合格问题,也关涉到作品的原意问题,更关涉到阐释是否有标准问题。而关于是否存在合格的阐释者、是否存在固定的作品原意、是否存在适度的阐释,历史上都没有一个固定的结论,但从各个派别对上述问题的阐述中,还是可能看出其间的合理性与非合理性。这其中,刘勰和葛洪提出的避免阐释者的“知多偏好”、“爱同憎异”;新批评学派提倡的“作品的原意”就在作品本身;日内瓦学派倡导的意识批评,尤其是乔治·布莱的“认同批评”,为解决文学阐释的失度问题提出了很好的思路。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8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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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8)01-0170-09

       文学阐释适度问题从历史上就有讨论。柏拉图在《伊安篇》中就曾经涉及文学阐释的适度问题:当时,伊安是古希腊时期的一个诵诗者,苏格拉底曾经问伊安:“假如要你和一位占卜家来解说这两位诗人(荷马和赫西俄德——引者注)说到占卜的话,无论他们说的同不同,谁解说的比较好呢?”伊安回答道:“占卜家会解说的比较好。”苏格拉底接下来又问道:“若是你就是一个占卜家,无论他们说的同不同,你也会对他们都一样能解说吧?”“伊安回答说:“那当然。”①这说明,苏格拉底已经明确提出,在解说诗人的作品时,存在着解说得好和解说得不好的问题,当占卜家来解说荷马和赫西俄德说到占卜的话时,就比伊安解说得好。这“解说得好”和“解说得不好”实际上也就是阐释得适度与失度。文学阐释的适度与失度问题不但历史久远,而且也非常复杂,它既关涉到阐释者是否合格问题,也关涉到“作品的原意”问题,更关涉到阐释是否有标准问题。

       一、是否存在合格的阐释者

       文学阐释的适度与失度和阐释者密切相关。西方文学理论中对于读者(阐释者)的真正关注是从现代开始的,其中接受美学的沃尔夫冈·伊瑟尔和读者反应批评的坦利·费什还提出了“隐含的读者”和“理想的读者”问题。所说的“隐含的读者”指本文自身设定的能够把文本提供的可能性加以具体化的预想读者。“理想的读者”具有一定的语言知识,又有较多阅读的经验和文学能力。②“隐含的读者”和“理想的读者”都属于最合格的阐释主体。

       与西方古代对读者(阐释者)关注较少不同,中国古代对读者(阐释者)的关注则较多。中国古代对读者(阐释者)的关注是和人的等级观念密切关联的。在中国传统的观念中,人分为三六九等,有“上人”、“中人”、“下人”之别。这不同的人,其理解力也有很大的差异。《论语·雍也》中就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在孔子看来,“中人”以上的,可以对其讲大道理,而“中人”以下的则不可以。《老子·四十一章》中则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这说明,老子认为,“上士”、“中士”与“下士”对“道”的认知是完全不同的。“上士”能真正认识和理解“道”,并能在日常生活中践行“道”,“中士”则不能真正认识和理解“道”,对“道”将信将疑,而“下士”则完全不认识和理解高深的“道”,听见他人谈论“道”反而会大笑,“下士”的大笑,正显示出“道”的高深,所以,老子才说,“下士”如果“不笑,不足以为道”。《庄子·天地》中则把人分成“愚者”和“惑者”:“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知其愚者”和“知其惑者”,就相当于孔子的“中人”和老子的“中士”,而“终身不解”和“终身不灵”的大惑者和大愚者,就相当于孔子的“下人”和老子的“下士”。

       当孔子、老子、庄子所说的“上人”、“中人”、“下人”,“上士”、“中士”、“下士”和“愚者”和“惑者”进入到文学阅读过程中时,也会对所阅读的作品表达自己的理解,成了文学的阐释者。与在日常认识活动中一样,从认知能力上讲,这其中的“上人”、“中人”、“上士”、“中士”因其具有较强的认知能力,对文本的阐释还可能较少误读,而“下人”、“下士”其认知能力较弱,对文本的理解就可能误读或失度。因为在文学阐释活动中,读者的只有具备相当作者的认知能力,才能准确理解作品的内涵,正如曹植所说:“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割断”③,也如金圣叹所说的:“读者之胸中有针有线,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经有纬。”④这种读者鉴赏力的缺乏,就无法“深识鉴奥”,对阳春白雪这种高雅艺术“曲高和寡”,而下里巴人之类的通俗艺术则大行其道,正如《庄子·天地》中所说:“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从而出现“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种“深废浅售”的情况,这种因“学问”、“识见”不足导致的认知“迷谬”而失“正”,“谓‘山’为‘洼沼’,谓‘海’为‘冈阜’”,⑤更可能“颠倒好丑”,“以皂为白,以羽为角,以苦为甘,以臭为香”。⑥“以常情览巨异,以褊量测无涯,以至粗求至精,以甚浅揣甚深”⑦。因此,从认知能力角度讲,只有作为“上人”、“中人”、“上士”、“中士”,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阐释者,而“下人”、“下士”的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阐释者。

       那么,是不是具备了一定鉴赏力的上人、上士,中人、中士,其阐释就不会出现失度呢,这也不一定。因为按照《论语·子罕》里所说,人身上都可能有四种毛病:“意”、“必”、“固”、“我”,也就是说,人都有“臆测心”、“期必心”、“固执心”、“自我心”。⑧这四种毛病并不是只有下士、下人身上才有,而是所有人都可能共同具有的,即使品行高洁的上人、上士,中人、中士也不可避免,所以孔子提出:“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当人以“臆测心”、“期必心”、“固执心”、“自我心”来认识的事物,就会造成认识上的偏差和失度,出现古人所批评的“性有所偏”⑨、“爱同憎异”⑩、“阿私所好”(11),即以个人的主观爱好作为评价尺度,“以所见而执所见”,“必以所见而病所见”(12);“美则牵合归之,疵则宛转掩之(13)”;“会己则嗟风,异我则沮弃”(14)。这种带有个人好恶爱憎的阐释也多半是失度的:“喜清幽者,则绌痛快淋漓之作为激愤、为叫嚣;喜苍劲者,必恶宛转悠扬之音为纤巧、为卑靡。”(15)基至“执其所好而与众反”(16)。“照乘之珠,或疑之于鱼目,淫哇之音,或比之以黄钟,虽十百其喙,莫能与之辨;”(17)不但如此,还会造成了“颠倒好丑”,“文之美恶……随其所好以为是非”(18),“执一隅之解,拟万端之变,东向而望,不见西墙”;(19)结果也同样造成阐释的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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