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空间性描述或是时间性叙述,面对实时实地的现场情景进行,与离开现场在记忆或想象中对异时异地的情景进行,它们的语言使用方式以及由此而发展出来的语言形式会有差异吗? 美国叙事学家玛丽-劳尔·瑞安(2014:74)在研究实时叙事时指出,“实际的生活是向前看,但讲述生活却要向后看。事件无论是虚构的还是亲历的”,“正常情况下”都是“以回顾的方式被赋予情节”,甚至“更一般意义上的交流因果律的法则”也是“普遍地向后运作”。这种认知上的普遍倾向性,使得我们在研究描述的语法规则时也会不由自主地选择以“向后运作”的“回顾”方式来模塑我们对此的整体认识并建构起相关的理论来。 例如认知语言学,它非常重视对一个情景进行描述或叙述时我们是如何“识解”它的,识解的不同方式决定了我们能从一个情景中“实际看到什么”而进行不同的概念化,进而形成不同的语言格式。而识解的一个重要环节是视角的选择,Langacker(2016:130)为此提出了观察格局(viewing arrangement)的概念,认为是视角“构成了观察格局”: 在日常谈话中,通常预设了一个具有近乎默认地位的特殊的观察格局,除非另行说明。在默认格局中,交际双方共处某一固定场所,观察和描述周围实际发生的情况。 Langacker对这个默认观察格局的刻划让我们感到兴奋,因为其中的“交际双方共处某一固定场所”并在“谈话互动”中以及他们在“观察和描述周围实际发生的情况”,这些条件已经几乎要导致对现场情景的描述了。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一默认格局最后唤起的仍然是像“The lamp is above the table(吊灯在桌子上)”或“John kissed Mary(约翰吻了玛丽)”这样司空见惯的、还是“以回顾的方式被赋予情节”的句子,而丝毫没有显示出在“谈话互动中”“观察和描述周围实际发生的情况”的句子所应该具有的特征。原因在哪里?这一默认格局所默认的条件其实还是“回顾式”的:观察者虽是“谈话互动中”的言听双方,但双方的视角却被假设为始终如一而无需彼此之间的任何协调,结果当然是只剩下了言者一人的视角。其次,在“观察和描述周围实际发生的情况”中只着眼于描述,却完全忽视了描述还负有引导现场“观察”的任务,结果也是只剩下了描述而没有观察。这样一来就与“回顾式”的描述没有什么区别了。 认知语言学是如此,其他语言学流派的思维格局恐怕也难摆脱这种“回顾式”的定势。本文认为,现场与非现场造成的语言差异,只有在语体学的研究框架中才能充分展示出来并得到理论的深度解释。 一、作为语体变量的现场性:从言谈现场到情景现场 刘大为(2013)论证了这样一种对语体的认识:语体是由功能动因层和语言变异层组成的双层结构体,前者是一组语体变量的组配,后者是一个语言变异特征的格局。所以任何语体分解下来都是一组语体变量,对语体变量的分析可以预测语体中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异或对已经发生的变异进行解释,而对参与某一语体组配的一组变量做全面分析就可以发现这个语体的语言格局。 1.语体变量:现场性与非现场性 语体研究的核心环节是为所考察的语体提取足以导致成格局变异的语体变量。在我们看来,语体的实质就是为了完成某种特定类型的而不是最大公约数意义上的言语活动,人们在语言的使用上所受到的制约和语言必然会发生的变化,于是这种类型言语活动特有的行为方式就成了导致相应语体变异的变量。可以从三个维度去考察言语活动的行为方式以便提取语体变量:一是功能意图维度,如叙述还是论证,使令还是宣告等;二是传介方式维度,如口说还是书写,纸媒还是网络等;三是人际关系维度,如权位关系和交互性、正式度等。 现场性就是传介方式维度中的一个重要变量,指的是在一次言语活动的过程中,参与者双方共处于同一时空环境,并可以选择该时空环境或另一时空环境的种种情景因素作为言谈的对象。所谓同一环境,是说在这一环境中双方都可凭借自身的感觉器官直接感知到对方,包括对方的话语和身体,也能直接感知到双方置身于其中的整个情景。 环境是时间和空间的交会,言语活动的要素只要有一个不在这一交会中就变成了异场性——异时或异地的非现场性。 2.子变量:言谈现场与情景现场、真实现场与虚拟现场 有些语体变量之间有上下位的关系,如果一种变量必须依附于另一变量而作为后者的一种实现方式,前者就是后者的子变量。如功能意图维度的叙事要么在叙实中要么在虚构中进行,叙实和虚构就是叙事变量的两个子变量。 言听双方靠话语联系在一起,而话语的语义可以指向也可不指向他们共同感知的情景,从而导致现场性分化形成两个子变量: 一个是言谈现场,指的是言谈双方共在同一时空中进行言语活动,也能感知到他们共处的情景因素但不以它为言谈对象,如法庭辩论、学术演讲、讲故事等; 一个是情景现场,言谈双方也在同一时空中进行言语活动,但是言谈的对象恰好是双方共同感知着的情景因素,如景点导游、突发事件的现场报道、学校实验课上的实时讲解等。 情景现场和言谈现场都以言谈双方共在同一时空进行言语活动为条件。显而易见的是一个人单独面对某种情景时通常不会产生对这种情景直接进行语言表述的欲望(又见第二节的3.1),所以非言谈现场的情景现场在此是没有意义的,反过来说也就是情景现场一定蕴含着言谈现场。可见更严格的说法应该是,以上所谓的情景现场是“情景现场-言谈现场”,单纯的言谈现场性则是“情景异场-言谈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