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象的身体”到“可逆的肉”:论梅洛-庞蒂美学理论的前后转换

作 者:

作者简介:
舒志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耶鲁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美学专业,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美学与艺术理论,通讯地址:北京市海淀区中关村大街59号中国人民大学品园3楼304,北京 100872,电子邮箱:shuzhifeng@ruc.edu.cn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梅洛-庞蒂的哲学思考向来是对美学开放的,对于梅洛-庞蒂来说,这种开放性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关涉到自身哲学的敏感性与生成性而不致陷入到传统哲学的窠臼。梅洛-庞蒂的美学思考,随着其哲学向度上的“现象的身体”到“可逆的肉”的转换而得到不断深入的阐发,美学也从知觉与感性的层面,向本体与“基质”的层面生成。无论是在前期的《塞尚的疑惑》《间接的语言与沉默的声音》,还是后期的《眼与心》中,绘画一直占据着梅洛-庞蒂美学思考的中心,这是因为绘画的纯粹性的“视看”,指向着那个在意识哲学中被忽视与从属的“可见性”的维度。在梅洛-庞蒂的哲学中,可见性的维度,关涉到始源的世界的开显,指向着“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结构的生成。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8 年 02 期

关 键 词:

字号:

       作为胡塞尔现象学的继承者与超越者,梅洛-庞蒂在一个后形而上学的时代,有着他独特的意义。梅洛-庞蒂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形而上学者,但他同样不是一个解构主义者。他仍然十分关注自笛卡尔以来的二元论问题,但他却没有局限在意识哲学的藩篱中。他提出的作为“肉”(the flesh)的本体论,并没有抛弃关于哲学本体的思考,但却呈现出少有的开放与兼容性质。作为那个时代法国“真正的”哲学家,梅洛-庞蒂的意义在我们这个时代并未过时。然而,梅洛-庞蒂著述丰富,且横跨多个领域,其早、中、晚期所呈现出来的思想风貌有较大的差异。在此之中,如何去准确把握梅洛-庞蒂思想的流变,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美学思考作为梅洛-庞蒂整体哲学思考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梅洛-庞蒂的哲学取向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艺术与审美的感性特质,与梅洛-庞蒂的哲学思考,有着相当的亲缘性。这种亲缘性来自于梅洛-庞蒂一直观照的“知觉维度”,这无论是从早期的《知觉现象学》,还是其遗稿《可见与不可见》中均是如此。而绘画作为一种“纯粹观看”的艺术形式,成为了梅洛-庞蒂美学探讨的中心与焦点。这与梅洛-庞蒂致力于发掘的“可见性”维度有很大的关联。在纯粹的观看中,艺术裸露了那个始源的知觉世界;在对可见与不可见的思考中,绘画中的“线条”与“色彩”,都化为世界之“肉”,艺术成为本体的具身。所以,无论是在早期还是晚期,梅洛-庞蒂关于艺术的探讨都成为了其哲学理论的隐喻性表达。

       一、梅洛-庞蒂哲学与美学发展的分期问题

       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描述了一个可以知觉的世界,这知觉世界处于观念化以及理智化的概念与客体之下,它是使得科学与测量得以可能的前提。科学只不过是更为精确的感知,而这一感知是被寓居于我们的身体层面的。很显然,在梅洛-庞蒂看来,这一身体不能被理解为“物理”与“肉体(corporeal)”意义上的身体,而是一个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梅洛-庞蒂在这里所言的“现象学”,更多的侧重于胡塞尔所言的“发生现象学”(genetic phenomenology)维度。梅洛-庞蒂认为“只要现象学还未曾变成发生现象学,那么这些令人不安的退回到因果思维以及自然主义就将仍然是合理的”(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128)。现象学既是一个还原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给予与生成的过程。现象学既排除了由于观念化所带来的既有坚固性与客观性,同时也使得事物本身恢复其生成性与投射性。作为“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即是这样一个充满可能性与发散性的“现象学场域”(phenomenal field)。这样一个场域是未分与始源的,主体与客体、反思与非思、价值与事实,在这里并没有得到明确。而在梅洛-庞蒂看来,我们所言的“身体图式”(body schema)就寓居在这样一个场域内。身体图式并不是一个概念与范畴,但同时也不是一个既成的经验事实,它更多的是居于二者之间:如果将身体图式观念化以及理性化,那么它就接近于康德所言的“范畴”,具有先天性以及普遍性;如果将身体图式下沉,那么它就靠近“感知”与“感觉”,成为一个完全的经验事实。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身体处于一个联结点,缝合着“意识”与“世界”:“这就是说身体图式不仅仅是关于我的身体的一个经验,而是关于我的身体在世界之中的经验”(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142)。因此,无论是理性主义还是经验主义,都无法完全概括“身体图式”的丰富性以及活动性,因为我们这里所言的身体是活的身体(living body),而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身体。与二者相比,身体图式最大的特性,即是这种“应变”“可能”“意向”以及“投射”而不可被固化以及客观化。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充分讨论了从身体这种现象学特性出发所带来的完全不一样的视角。这种视角给我们解决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之间的张力以及不可调和,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梅洛-庞蒂称这为理性未曾发掘的“第三块领地”。但很显然,这“第三块领地”并不只是在一种并列的意义上被指称的,它更像是一个基底与始源性的所在,其指向的是一个“前—谓语性的关于一个独特世界的显然”(Phenomenology 131)。

       可以看到,梅洛-庞蒂在其早期主要是从身体的“现象学”层面出发,借助于当时的心理学以及生理学的案例(梅洛-庞蒂并不只是在复述这些案例,而更多的是以现象学眼光重新“打量”与“再发现”,以补充他们分析的不足),以及由格式塔心理学衍生出来的“身体图式”,来解决自笛卡尔以来的身心二元论问题。但是在后期的梅洛-庞蒂看来,他对于传统哲学的主客二元论的克服并不成功,在梅洛-庞蒂最后的未刊稿中,他这样认为:“在《知觉现象学》中所提出的问题是不可解决的,因为我是从区别‘意识’和‘客体’开始进入这些问题的”(Visible 200)。雷诺·巴巴拉同样认为,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仍然预设了一种二元论:“梅洛-庞蒂最后将身体倒回到了一个现实性的概念,这样一个概念通过他向在客观化运动中来把握身体的心理学的求助而得到暗示。所以,身体通过一种隐含的有机的以及心理的二分的方式而得到考虑”(Renaud Barbaras 7)。

       不过,梅洛-庞蒂在其后期开始出现之前未曾出现过的术语,比如“粗野”(brute)或者“原始”(savage)的存在(being),互绕(the intertwining)、交织(the chiasm)、可逆(the reversibility)等等。这种术语上的改变,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梅洛-庞蒂的哲学思考路径的改变与转换。在梅洛-庞蒂后期最重要的文本《可见与不可见》中,梅洛-庞蒂最为核心的概念是“肉”(the flesh)。梅洛-庞蒂是这样界定“肉”的:“因此不应该从实体、身体和精神出发来思考肉,因为那样的话肉将是矛盾的统一,而应该,我们说过,把他看作是普遍存在的存在元素和具体的标志。我们在开头简要地谈到了看者与可见的之间的可逆性。现在应该指出,这涉及的是一种总在逼近但事实上从来没有实现的可逆性”(Visible 147)。

       我们可以看到“肉”的概念无疑与前期梅洛-庞蒂提出的“身体图式”有着诸多的相近之处。正如前文所言,身体图式本身是不能做客观化理解的,身体图式一直处于变动与适应之中,它既不是抽象范畴,也不是经验事实,而是介于二者之间,并且连着二者,实现着它们之间的转换。与此相似的是,“肉”也不是抽象化以及客观化的事物,它永远处于自我实现之中。梅洛-庞蒂将其视作一种总体性事物,同样介于时空中的个体以及观念之间。“肉”在此同样是可逆性得以可能的基础与前提,正是以“肉”为基础,个体与观念之间才能进行转换及互置,因为二者都根植于这样一种“肉”之中,这样一种“具体化原则”之中。然而,我们同样也要发现,在“身体的图式”与“可逆的肉”之间还是有着一种视角上的差别。梅洛-庞蒂非常强调“肉”的基质性(element),无论是自我还是他者,身体还是事物,在梅洛-庞蒂看来,都是生存于世界之中,都是具有“肉性”的。可见,在此,梅洛-庞蒂并不是基于一个作为事实存在的肉体出发去发现一个作为“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的场域,实际上,这样的视角仍然有一定唯我论的意味,并且正如巴尔巴拉所言的那样,潜在地预设了一种二元论。更为重要的是,在梅洛-庞蒂看来,“知觉”这一概念隐含了将我们与我们所生存的世界“切断”(cutting up)的意味,也就是有使得自我(ego)与世界(world)相互脱离的危险(Visible 158)。与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不同之处在于,梅洛-庞蒂在后期对于“意识”与“世界”的思考方式是将“意识”置入于“世界”的视域内。世界在自我的意识之前以及反思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自我的反思与意识恰恰是以世界的存在为前提。梅洛-庞蒂在后期的文本中甚至主张将“知觉”(perception)这个概念排除哲学的论述,而代之以“知觉信念”(perception faith)。这也是为什么海德格尔在后期放弃使用“此在”(Dasein)这样一个概念的原因。而“肉”这样一个概念,则可以说摆脱了上述的种种嫌疑。肉并不是我所独有,在一个可见的世界中,我与万物都以同样的材质被造,我的可见性就已经暗含了我的被见。在此意义上,梅洛-庞蒂才算是真正走出了意识哲学的传统,而迈向了一种新的形而上学。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