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美学的第三次历史性综合

作 者:

作者简介:
阎国忠,男,1935年生,河北张家口人,曾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

内容提要:

中世纪基督教神学美学对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美学进行了第一次综合,德国古典美学对英国经验主义与德国理性主义美学进行了第二次综合,马克思主义实践本体论为美学的第三次综合提供了哲学基础。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概念不仅为解决历史上争论不休的感性与理性、个体与群体、实在与理念的对立提供了可能,而且为深入研究和探讨审美活动的本源、意义及历史趋向提供了可能。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8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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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物质世界如此,精神世界也如此。

       美学一开始是分的,可以说是百家争鸣,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其中的代表。他们一个主张美是理念,一个主张美是整一(匀称、秩序、鲜明)。柏拉图在先,在《大希庇阿斯》中切断了美与事物的任何联系;亚里士多德在后,把美是理念批得一无是处。两种主张截然对立,互不相容。

       但理念和事物就是这样不可兼容吗?随着基督教的兴起,二者开始合。以新柏拉图主义起家的圣奥古斯丁是一个代表。这时上帝被簇拥上来,并被冠以真、善、美的名号。上帝是理念吗?不是。理念是不动的,上帝则是动的,不仅是动,而且创造了整个世界。上帝也不是事物,因为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是一切事物之所以存在的原因。上帝是三位一体。既是神,又是人;既是普遍,又是特殊;既是理性的,又是感性的。世界因上帝的照耀而美,上帝本身则是“全美”。此后,过了近十个世纪,信奉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圣托马斯·阿奎那出来,将上帝解释成“理智”,称上帝创造了世界的概念和世界本身,同时创造了它的美。所以,他说所谓真,是与上帝心中的观念相一致的存在;所谓善,是存在自身的目的与趋向;所谓美,是存在,包括其目的所呈现于人们的认识,并与认识能力相对应的形式。他认为,感觉、记忆、想象、理性都是为认识而存在的。他一方面沿袭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将美归之于事物的“完整”或“完美”、“适当的比例”;另一方面又说,家中空空荡荡,不会美,凡被视为美的,都是因为“神住在里面”。尽管与上帝的合一,需要来自上帝的“强攫”,但“自然之光”是通向上帝的不可或缺的先导。总之,在圣托马斯·阿奎那的眼里,存在也好,认识也好,欣赏也好,一切都在通往上帝的路上。

       圣奥古斯丁和圣托马斯·阿奎那将古希腊分着的两种美学合在了一起,其根据是上帝的三位一体、道成肉身、创世和救赎等教义,但当人自身觉醒了,不仅这些教义,就连上帝是否存在都受到质疑的时候,这种合便成了新的分的契机。人们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思考美学问题:不是美是什么,而是人何以感到有美的存在。是因为人有审美的第六感官,凡是美的都会产生一种快感,还是因为人有一种能够鉴别美丑的“天赋观念”,就像大理石天生带有纹路?英国经验主义者休谟、柏克等主张前一种。休谟认为,人不过是“一束知觉”,因知觉而有“印象”和“观念”,而且“印象先于观念”,并认为这是“人性科学中建立的第一条原则”,所以他像洛克一样反对“先天观念”的说法。他认为,美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印象,一种与“原始印象”不同的“反省印象”。简单地说:美与“方便”和“效用”相关,“美是产生快乐的形象”。柏克则说:“美大半是借助于感官的干预而机械地对人的心灵发生作用的物体的某种品质。”德国理性主义者莱布尼兹、沃尔夫、鲍姆加登主张后一种。莱布尼兹批判了洛克,认为人生来就有一种先天的理性认识,一种“一般观念”,就像“隐藏在我们心里的火种,感官的接触就使它们迸射出像打钢铁时所迸射出的火花”。理性认识因程度的不同,分为“明晰的认识”和“朦胧的认识”,明晰的认识中又分为“明确的认识”和“混乱的认识”,即感性认识。感性认识来自心灵,而不是感觉,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是不明确的,而不是明确的,所以被称作“理性的类似物”。沃尔夫、鲍姆加登将这一思想引入美学,并与莱布尼兹提出的另一个重要概念“完善”结合在一起,称美就是“感性认识的完善”。鲍姆加登说:“美学是同人的心灵中以美的方式进行思维的自然禀赋一起产生的”,在这个意义上,美学又可以叫做“先天的自然美学”。①

       英国经验主义与德国理性主义在美学上的分,并非是绝对的,分中就包含着合的因素,而这就是德国古典美学的生长点。康德继承了理性主义的传统,同时也受到经验主义的影响,他的美学就是在综合这两者中建构起来的。他认为在经验主义者讲的感觉界,即“自然概念领域”,与莱布尼兹讲的超感觉界,即“自由概念领域”之间虽然存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以致从前者到后者不可能有过渡”,“但后者却应该对前者具有影响,这就是说,自由概念应该把它的规律所赋予的目的在感性世界里实现出来;因此,自然界必须能够这样地被思考着:它的形式的合规律性至少对于那些按照自由规律在自然中实现目的的可能性是互相协应的。”而判断力(审美判断力与目的论判断力)作为“心意机能”,即“愉快或不愉快的情感机能”在“认识机能”与“欲求机能”之间;作为“认识机能”,即“判断力”在“悟性”与“理性”之间;作为“先验诸原理”中的“合目的性”在“规律性”与“最后目的”之间;作为“应用”的“艺术”在“自然”与“自由”之间都起着媒介或桥梁的作用。②在康德的后人中,黑格尔是最自觉地面对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对立的。在他看来,这种对立实际上是“自在自为的真理与外在现实存在的对立”,也就是“心灵性(理性)与感性”、“灵与肉”的对立,“道德意志”与“情欲、感官、癖性”的对立,“内心的自由”与“外在的自然界的必然性”的对立,“本身空洞的死的概念”与“具体的活生生的现实”的对立。这种对立不是源自经验派和理性派,但“只有近代文化教养才把它们推演成为最尖锐最剧烈的矛盾”,因此,消除这种对立,让对立“在和解里存在”就成为当代哲学所面对的最重大课题。“哲学只有在懂得怎样根本地克服这种矛盾之后,它才能理解哲学本身的概念”,“美学才能真正开始成为一门科学”。③黑格尔将美定义为“理性的感性显现”,这个定义可以视为整个德国古典美学对美的本质做出的最经典的表述。这个定义中既有理性,也有感性(经验),但不是在对立中存在,而是在“和解”里存在,这种“和解”,不是任何的“假定”或“要求”,“而是一种既已自在自为地实现,并且永远在实现中”存在。理念没有柏拉图那种“抽象性”,不再是一种“天赋观念”和“道德命令”,因为“理念不是别的,就是概念,概念所代表的实在,以及这二者的统一”,是“一个具体的整体”;而“感性”绝不是任何仅仅与快感或痛感相联系的“单纯的具体的感性事物,或单纯的外在自然”,而必须“完全是具体的,单一完整的”,“本质上是心灵性的内容所借以表现的那种具体感性事物”,“一句向起反应的心弦所说的话,一种向情感和思想发出的呼吁”。黑格尔就是从这个定义出发,以一种宏大的历史观客观地区分了自然美与艺术美,区分了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的艺术类型和具体门类,确立了艺术在整个精神生活中的地位和必然为宗教和哲学所取代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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