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听、灵听与偶听  

作 者:

作者简介:
傅修延,江西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基地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首席专家,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西叙事传统比较研究”首席专家,江西师范大学校聘资深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江西 南昌 330022

原文出处:
思想战线

内容提要:

叙事作品中的幻听、灵听和偶听源于听觉感知的不确定性,这三类不确定的“听”分别处在真实性、可能性与完整性的对立面上:幻听的不真实在于信息内容的虚假;灵听的不可能是由于信息交流的渠道过于离奇;偶听的不完整缘于信息的碎片化。就不确定的程度而言,幻听甚于灵听,而灵听又甚于偶听。感知的不确定必定造成表达的不确定,但迷离恍惚的听觉事件往往能使文本内涵变得更加摇曳多姿,带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和更多的咀嚼意趣。不仅如此,这类不确定的“听”还能为故事的始发、展开和转向提供动力,对人物性格的凸显与作品题旨的彰明,亦有画龙点睛般的贡献。对幻听、灵听和偶听进行系统的梳理辨析,有助于更深刻地认识讲故事艺术的丰富与微妙。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8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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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78X(2017)03-0099-12

      物理学认为,声音是因物体振动而产生的声波,这种波能通过一定介质传播并能为听觉器官感知。声音的发生和传播固然可用客观精确的语言来描述,但人的听觉器官本身并不是科学仪器,加之听觉信号具有模糊断续和纷至沓来的非线性特征,我们不得不凭借自己的主观经验对听到的声音做出推测和判断。这种推测和判断不一定都靠得住:《红楼梦》第六回中,来自农村的刘姥姥把贾府的自鸣钟声当成“打罗筛面”;电影院里放映的战争大片,震荡观众耳鼓的枪炮轰鸣大多是由音效师用技术手段模拟而成。①听觉感知的主观性和模糊性,以及因噪音增加而造成的听力钝化,使得“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成为一种社会共识。我们的耳朵并不可靠,无法仅仅根据听到的声音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的认识在实际生活中或许会让人感到沮丧。然而,对于以构筑想象世界为己任的故事讲述人来说,听觉感知的不确定性,恰恰是其灵感的重要来源。它所导致的幻听(auditory hallucination)、灵听(weird hearing)和偶听(overhearing)等,往往成为作品中的神来之笔:感知的不确定必定造成表达的不确定。“不可靠叙述”之成为当前叙事学领域的一大热门,一个原因是较之于可靠可信的叙述,迷离恍惚的“不可靠叙述”能使文本内涵变得更加摇曳多姿,带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和更多的咀嚼意趣。不仅如此,这类不确定的“听”还能为故事的始发、展开和转向提供动力,对人物性格的凸显与作品题旨的彰明亦有画龙点睛般的贡献。似此,梳理并辨析中外叙事经典中的幻听、灵听和偶听,或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认识讲故事艺术的丰富与微妙。

      听觉感知的不确定性,在幻听这一症状上体现得最为突出。幻听是发生于听觉器官的虚幻感知,由于精神分裂症患者多出现幻听,人们很容易把幻听与精神方面的疾病相联系。但幻听或者说轻度幻听并不总是那么恐怖,如果说幻听是感觉到了子虚乌有的声音,或是把一种声音听成另一种声音,那么这两种情况在正常人身上也时有发生。《列子·汤问》写韩娥歌唱之后“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导致“左右以其人弗去”,②这里描述的“人去声留”现象其实就是幻听。因为,歌声再动听也不能绕梁三日,我们不能据此认为韩娥的左邻右舍都有精神病。按照这一逻辑,从人声之外的响动中听出语音来也不能说不正常,农夫从布谷鸟的鸣声中听到“布谷”“播禾”之类的农事呼唤,文人从羯鼓声中听出对自己文章“不通”的嘲讽,这两者都属职业敏感造成的虚幻感知。大凡处在有所思盼或有所忌讳状态中的人,下意识中都会有这种不由自主的过敏反应——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中国,去国怀乡的骚人墨客便常常将鹧鸪、杜鹃的啼鸣听成“不如归去”“行不得也哥哥”。③产生此类过敏的根源在于,辨识语音时的“听觉预期”,即听话者总是在预期说话者要说些什么,语言学称这种现象为“我们只听到我们期待要听见的话”。④虽然羯鼓和禽鸟发出的不是人声,但许多人在潜意识中仍把它们作为交流对象。

      弗洛伊德曾说作家诗人是“白日梦”患者,假如一定要把幻听当成疾病,那么许多文人染上的就是文艺幻听症,他们以拟人化方式重塑自己感受到的声音风景,这样的幻听与堂吉诃德把风车当做巨人的幻觉似无二致。不过与堂吉诃德持枪冲向风车的举动不同,我们的古人喜欢用声音想象来做自我解嘲,以此减轻无奈状况下的心理失衡。唐玄宗因安史之乱入蜀,雨中闻铃后问人“铃语云何?”别人回答“似谓:‘三郎郎当’”。这番对答显示君臣二人并未因处境窘迫而丧失幽默感;苏东坡被大风阻断行程,赋诗曰“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流露的也是这种豁达情怀。⑤幻听不一定都要直接说出,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的“山深闻鹧鸪”虽未明写鹧鸪如何啼鸣,但读者大多明白作者听到的是“行不得也哥哥”,若将此句与白居易《山鹧鸪》中的“(鸪啼)唯能愁北人,南人惯闻如不闻”对读,我们更能感受到这位北人在南国遥望故土的惆怅。古代诗文中鹧鸪、杜鹃的“啼归”与民间话语中布谷鸟的“劝农”,显示幻听症在社会各阶层都有流行。这说明国人具有高度的听觉敏感和强大的听觉想象能力。世界其他民族的文化中,很少见到如此普遍存在的幻听现象,这一点似可作为麦克卢汉中国人是“听觉人”之说的证据之一。⑥

      不过严格说来,叙事中的幻听是否真的就是幻听,却是有很大疑问的。由于可能性和逻辑规律不同,叙事中的虚构世界与叙事外的真实世界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本体论鸿沟,两者属于完全不同的“可能的世界”(possible world)。⑦这种不同导致真实世界中无法听到的声音,在虚构世界中仍有可能被更为灵敏的耳朵捕捉到,因为虚构人物无须遵循真实世界的所有规则。《红楼梦》第一○八回“死缠绵潇湘闻鬼哭”中,贾宝玉听见林黛玉生前所住的潇湘馆内有人啼哭:

      袭人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宝玉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着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⑧

      袭人把贾宝玉的“如有所闻”当作幻听,她给出的“疑心”理由也完全站得住脚,但她依循的是真实世界的逻辑规律,而贾宝玉按书中所述乃是替绛珠仙草浇过水的神瑛侍者,他从“太虚幻境”来到人间,为的是向绛珠仙子即林黛玉讨还“泪债”。据此逻辑而言,他可能真的听到了旁人听不到的哭声,这就像他有与生俱来的通灵宝玉而别人没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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