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史上激进与保守的和同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太原,中共中央党校党史部教授,北京 100091。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研究

内容提要:

激进与保守一向被视为研究近代思想史的一种范式,在此视角之下,纷繁复杂的思想往往被“一分为二”。全盘西化派与中国本位文化派就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两种代表。但是,深入到二者论争发生的思想语境里,探究各自的言说本意及言外之意,则可发现本来认为对立的两派竟有难得的相“和”之境,趋“同”之实,并且彼此也认同各自的弦外之音。可以说,曾被过分渲染的所谓论争,只是发生在名词层面,实际上的思想则是难得的一致。个中意味更加凸显了近代思想演进的主流:只有“激进”,而没有“保守”。“保守”只是一种变相的“激进”。由此,可以更好地理解近代历史为何总是在不断地发生巨变。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8 年 02 期

关 键 词:

字号:

       [中图分类号]K2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7)06-0131-08

       对于近现代思想史,以往的研究大都以对立、斗争的眼光审视各种思潮流派,由此不仅容易夸大不同思潮的差异,而且容易忽略各种思潮之中普遍的意识和认知。激进与保守是长期以来研究思想史被普遍采用的一种范例。既然能成为范例或模式,当然有其方法论的意义,但这一模式不能概括所有的思想流派,也很难解释具体的思想。如果屏蔽这一视角,就会发现近代中国的思想在众说纷纭中也有共通的东西,即普遍的为各方所接受的甚至已化为无意识的知识和信仰。从对立中如何发现“同一”,本是问题的另一面,如果回归本相,揭开障蔽,似乎可以由故辙开出新途。

       无论当时的批评者还是后来的研究者,大都把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本位文化派看作保守的代表,“十教授口口声声舍不得那个‘中国本位’,他们笔下尽管宣言‘不守旧’,其实还是他们的保守心理在那里作怪”[1];“所谓‘选择折衷’的议论,看去非常有理,其实骨子里只是一种变相的保守论”[2];“尽管十教授的《宣言》因得到官方的支持而轰动一时,但由于它的保守主义的文化取向”,“使它失去人心”。[3]与之相对,人们通常把西化派或全盘西化派看作激进的代表,有“激进西化论”的说法。[4]其实,激进与保守并不能完全概括二者内部的思想,尤其不能表现中国本位文化派的思想;二者除了形式上的对立之外①,在同一舆论空间中也存在着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共识。

       一、不同之“和”

       20世纪30年代,苏联的成功,欧美的变动,国难的激荡,使中国的思想界特别复杂,其中,“计划”“独裁”和“统制”成为几个重要的关键词和流行语。究其原因,主要是苏俄的影响,“苏俄实行五年计划而后,统制之潮,弥漫全球,国内之务新者,亦欲及时而动,以尝统制之滋味。”[5]有人就提出:“举凡政治、经济、教育、法律、文化等方面都应加以统制,隶属于一个总的机关之下,这样,新的文化必能一天天地确立而完成,复兴民族也可指日而待了。”[6]尤其是“谋文化之复兴,必须实施文化之统制。盖复兴中国之急务,在于统一,而统一之根本在于思想”。[7]当时的国民党因势利导,不但鼓动舆论机关大肆宣传各种“统制”,而且采取了许多具体的措施。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1934年成立了“中国文化建设协会”,以陈立夫为理事长,发行《文化建设》月刊,“引组织三民主义之文化战线为己任”;旨在“确认三民主义为中国文化建设运动之最高原则”。[8]十教授的《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就是在陈立夫的直接策划下发表的。[9]《宣言》“是其时国民党在‘复兴民族文化’的幌子下,推行思想文化统制政策的产物”[10];“尽管运动发起人力图以一种超然的学人姿态来提倡建设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但其运动背后”存在着“派系运作及其党治文化统制的企图”[11];国民党“希望以此统一整个思想文化界。十教授的《文化宣言》反映的就是国民党的这种加强思想统治的要求。”[12]其实,当时有人更明确地指出过,“中国本位文化的建设运动就是独裁政制建设运动”。[13]国民党不但从正面大树特树“三民主义”,而且还采取各种措施禁止其他主义或思想。有当事人回忆:

       1935年春,陈立夫、潘公展在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的下面,设立了一个“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名为中央机关,而会址却设在上海。因为上海是图书杂志出版的中心地,设到上海,便于执行这种反动业务。由潘公展、方治、丁默邨等为审查委员会的委员,潘公展任主任委员。一位姓项的秘书驻在会内,秉承潘公展办理业务。下面设文艺组、社会科学组两组,各组设正、副组长各一人,审查员10余人。凡是上海各书局、各出版社出版的书刊,有关文艺的和社会科学的,都要事先把原稿或印好的大样送会审查,经批准发给审查许可证,依照审查意见删改,才可付印出版。出版后还要把印好的书刊送会核对。……依照审查条例,出版的有关文艺或社会科学的书刊,都要经过审查,印有审查许可证字号,才能发行。没有经过审查的文艺或社会科学的图书杂志,一律不准发行,如果私自发行,要受到相当的处罚,执行得非常严厉。审查文字内容,是很严格的。“稍有不妥,就要删改。宁可多删多改,不可放松过去。”这是潘公展讲的。所以审查人都吹毛求疵,多方挑剔。不但对共产党或共产主义立论稍有公正语气的地方要删去,即使一般性有关马列主义的理论也要删去。[14]

       不过,国民党当政后,尽管试图控制一切,但实际上远没有达到它想要达到的地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它最反对的马克思主义,反而“日益成为巨大的潮流”[15],追逐社会主义竟成为思想界的一种风气②、知识界的一种思潮。③其他主义或思想更难说“统制”了。国民党虽然利用国家的名义,颁布了严格的制度、法律和规范,但是并没有具强烈信仰的忠实执行人员。因此,所谓“统一”“统制”大都停留在纸面上,而“独裁”和“专制”则是在一定程度上反对者给它塑造的形象。当然,这其中也包含着国民党的策略因素。对于没有“武器批判”的思想,国民党常常采取容忍的态度,甚至故意使之装点门面。比如,这次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是国民党暗中发动的,又是以一种自由讨论的面目出现的,并未禁止来自体制外的各种批评,相反却表现出优容的雅量。“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发表后,中国文化建设协会总会和各省市分会,都先后举行研究式的座谈会,很虚心征求各方面的意见,并且在文化建设月刊上尽量转载赞成和反对的各方文字,他们不加以主观的排拒与迎合,这可使一部份怀疑中国文化建设协会是本党的外围组织,用来做统制中国文化界的思想的不安观念扫净了。”[16]

       虽然这给人以“此地无银”之感,但也不完全是虚言。就拿其组织的文化座谈会来说,按一般之常情,本是应该唱赞歌的,实际上却各言其是: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