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译黑格尔美学与现代中国文艺学建设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咏吟,哲学博士,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文艺美学,通讯地址:杭州天日山路148号浙江大学中文系,电子邮箱:ethics1963@126.com,杭州 310028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朱译黑格尔《美学》是影响巨大的经典美学著作,它对现代中国文艺学形成了持久性影响。现代中国文艺学的若干重大理论主题,皆植根于朱译本的自由想象与批判性重建,但是,在对朱译本的异质性理解中,我们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黑格尔美学的一些重要思想。因此,在朱译本与德文本的比照中重新理解黑格尔美学,这将极大地推进现代中国文艺学的理论建设,从而赋予黑格尔美学以新的思想内涵。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8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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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朱译黑格尔美学与现代文艺学的主体接受

       朱光潜翻译的黑格尔《美学》,在“信、达、雅”三方面为学界所认同,它直接奠定了黑格尔美学在现代中国文艺学建构过程中的重要地位。朱译黑格尔美学,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一是1950-1960年代,朱光潜一方面撰写《西方美学史》,另一方面翻译《美学》等经典著作。虽然1958年只出版了黑格尔《美学》第一卷,但黑格尔美学的基本观念与主要思想却深深影响了现代中国文艺学的理论探索;二是1979-1981年,朱译黑格尔《美学》第二卷与第三卷相继出版,这一经历艰难岁月的磨砺并最终得以全部出版的经典美学译著,直接滋润了因思想禁锢而饥饿的中国文艺美学界,从此,现代中国文艺学得以全面系统地研究黑格尔美学。①虽然1980年代以来中国文艺学广泛接受中西美学与文艺学思想的多元化影响,但是,黑格尔美学在多元化的中西文艺美学思想中仍然显示出经典地位。不过,自2000年代以来,在多元而自由的中西文艺思想系统中,黑格尔《美学》的地位似乎被低估,许多学者以为黑格尔美学的理论价值已经终结不再具有现代启示意义,显然,这是极其错误的看法。

       回顾195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艺学建设,朱译黑格尔《美学》在现代中国文艺学建设中发挥了特殊作用。1950-1980年代,在相对单一的文艺学思想历史格局中,黑格尔的哲学认识论与辩证法思想对文艺理论研究具有直接的启示作用,但是,黑格尔美学的价值并未得到充分的发掘。那时,除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文艺思想具有决定性影响之外,俄苏文艺学思想似乎比黑格尔美学具有更加重要,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波罗留波夫、卢那察尔斯基、普林汉诺夫等的文艺美学思想对中国文艺学的探索具有重要的启示。不过,无论是马克思的文艺美学思想,还是俄苏革命民主主义时期的文艺理论思想,都与黑格尔美学有着内在的联系,或者说,“黑格尔美学”成了理解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最重要的中介。黑格尔文艺美学思想,通过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来源研究,通过俄罗斯民主主义时期的文学理论批评的来源研究,显示了特殊的思想价值。因此,黑格尔美学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与马克思恩格斯美学以及俄苏革命民主主义的文艺理论一道,对现代中国文艺学形成重要影响。

       在这一时期,黑格尔美学的哪些思想对现代中国文艺学产生了有益启示呢?第一,现代中国文艺学主要接受了黑格尔的“典型形象观念”,这在蔡仪、何其芳、王元化等的典型理论研究得到了充分体现。1950-1960年代,现代中国文艺学要求对典型问题形成独特的认识,甚至可以说,认识了典型形象,就认识了时代文学的根本特征。典型理论在黑格尔《美学》中主要通过“形象”概念体现,大多数文艺理论工作者则通过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的“这一个”(solches)概念强调黑格尔典型理论的价值。其实,“形象理论”(Der Charakter/die Individualitt)是黑格尔美学的重要思想,它强调艺术美的关键就是“形象”的创造,理想必须转变为形象或个性化的情景。必须承认,形象理论与典型理论之间完全可以相互沟通。现代中国文艺学之所以特别强调典型理论的意义,不仅因为现代文学形象的创造代表了时代的文学艺术与时代的社会生活的根本价值,而且因为现代文学形象是“中国社会与中国人生命历史生活的直接表征”(“革命与形象”4-12)。通过文学形象,即可把握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乃至中国人的基本精神价值信仰与生命追求,因此,通过典型形象把握时代历史是最有价值的思想方式,也是黑格尔等理论家透过形象的创造把握时代与文明的精神生活本质的意图所在。第二,现代中国文艺学接受了黑格尔的美的本质观念的影响,包括他对艺术美与自然美的看法。黑格尔通过艺术美的概念,探讨了艺术的本质或美的本质,这就是“艺术美,或理想”(Die Idee des Kunsts Chnen oder das Ideal)。为何把艺术美看作是“理想”?为何艺术美要表达“理想”?虽然现代中国文艺学并未直接接受黑格尔的这一美学观念,但是,这种思想方法对现代文艺学的探索具有显著影响。必须看到,现代文艺学对文学本质的看法,接受了马克思的唯物论思想的直接影响,也间接接受了黑格尔的认识论观念,辩证地解释了社会存在与艺术意识之关系,这主要是因为马克思把黑格尔颠倒的辩证法重新颠倒了过来。与之相关的是,黑格尔的哲学思想,特别是以《小逻辑》为代表的哲学认识论思想与存在论思想,对中国文艺学的探索形成了关键性作用。因此,黑格尔的认识论观念,特别是他关于艺术美乃理想这一思想的表达,对现代文艺学主要重要的启示作用。第三,现代中国文艺学接受了黑格尔的艺术内容与形式关系理论的影响。在现代文艺学的理论建构过程中,文艺内容与形式(des Inhalts und der Form)的关系是文学理论的重要组成思想。现代文艺学直接接受了黑格尔的内容与形式的辩证关系理论,即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对内容具有反作用。应该看到,现代中国文艺学对黑格尔的美学理论的接受,大多是以朱光潜翻译的黑格尔《美学》第一卷为基础,在这一时期,周扬、蔡仪、朱光潜、李泽厚、王元化等等都深受影响。认识了黑格尔美学,就是对马克思的审美辩证法思想的一种独特理解。

       黑格尔美学思想,在现代中国文艺美学界真正得到重视并且真正得到充分研究,还是1980年代以来的事情。一方面,黑格尔著作的汉译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学术研究越来越开放,不再受狭隘的意识形态观念的影响,研究者可以直接从经典文本出发诠释黑格尔的真实思想。第一,现代中国文艺学对黑格尔的“象征艺术、古典艺术和浪漫艺术”分类等问题形成了系统研究,接受了黑格尔的艺术史发展观念与艺术解体观念。应该看到,现代中国文艺学对黑格尔美学的接受,主要是从总体的理论结构与基本美学观念上接受其影响,并不涉及细部理论。例如,朱光潜、蒋孔阳、朱立元等学者比较系统地研究了黑格尔美学思想,有选择地接受了黑格尔美学理论的基本思想主题。黑格尔美学把世界艺术史与“艺术美”(das kunstschne)划分为三种历史类型,即“象征型艺术”“古典型艺术”和“浪漫型艺术”。他认为,古典型艺术的解体(auflsung)直接导致了浪漫型艺术的生成,但是,浪漫型艺术的解体之后,“艺术向何处发展”,黑格尔并没有明示。他认为艺术最终将走向哲学,由形象走向观念,显然,这种预言是不可能实现的,也缺乏实践的可行性。现代中国文艺学基本认可了黑格尔艺术史类型理论的主张,学会了从艺术的历史发展中考察艺术发展规律的方法。第二,现代中国文艺学在创作主体、内容与形式、抒情诗、史诗与戏剧诗等方面接受了黑格尔的美学影响。现代中国文艺学对创作主体与创作方法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黑格尔的影响。在这方面,黑格尔的思想方法与思想观念,仿佛是完全合理的。与此同时,黑格尔有关艺术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虽然强调心灵内容对艺术形式的直接作用,但是,现代中国文艺学基本上完全接受了。黑格尔在文学文体方面,以“诗”(Poesie)的观念为核心,建立了抒情诗、史诗或叙述诗、戏剧诗的看法。现代中国文学的三分法理论,基本上接受了黑格尔的艺术类型理论。虽然我们强调的是抒情文学、叙事文学与戏剧文学三方法,甚至直接用诗歌、散文、小说、戏剧这种四分法来看待文学的文体,但是,从诗性观念出发来看待文学的特质,基本上被广泛认可。黑格尔的这些理论显示了其美学思想的根本主题,现代中国文艺学基本上接受了这些重大的主题及其基本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说,黑格尔的美学理论对现代中国文艺学的影响至为深远。第三,对黑格尔的美学本质说、艺术美论和自然美观念形成了新的认识。应该看到,现代中国文艺学在对待黑格尔的艺术本质观念时则较多地采取了批判的态度。尽管在1950-1960年代的现代文艺学比较强调黑格尔的艺术美的观念,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黑格尔否定自然美(das Naturschne)的看法,但是,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艺学则摒弃了黑格尔的这一看法。我们在强调艺术的美时,也强调自然美的价值,而且,对自然美的肯定,在2000年以来的生态美学思想中得到了高度的重视,彻底颠覆了黑格尔的自然美观念。在这一阶段,人们开始重视黑格尔美学与马克思美学,特别是与《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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