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时期,南北文化、胡汉文化进行了激烈的对抗、碰撞和交融,促进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在这一时期,南与北的文化差异突显出来,南人/北人、南土/北土、南士/北士的文化意识得以形成。此种文化意识,体现于文学、艺术、学术、语言、饮食等多个方面,是六朝美学研究的重要内容。本文以饮食为中心,对六朝南北审美文化的差异与交融做一呈现与分析。 人类的饮食不仅仅是一种生物行为,食物的分类体系,获取食物的方式,处理食物的方法,进食的习惯,饮食的偏好与禁忌,餐桌上的礼仪,等等,皆有地域性和文化性,其无处不在体现着各种社会权力关系,以及不同族群的审美意识。正如美国人类学家Mintz所说:“人类的饮食行为绝对不是‘纯粹生物性’的行为(不管你怎么定义‘纯粹生物性’这个语)。人口的食物,都包含了吃下它的人的种种过去;而用来取得、处理、烹调、上桌、消耗食物的技术,也全因文化而异,背后各有一段历史。食物不只是供人食用的东西而已;进食总是有约定俗成的意义。这些意义都有象征内涵,并以象征的方式来传达思想;这些意义也都各有历史。”①在六朝的文化交流中,饮食是不可忽视的一项重要内容,而在南北两地对对方饮食的互看中,能够见出南北审美文化的差异与交融。 一、莼羹与羊酪 中国的南方和北方,基于不同的自然资源和文化传统,在饮食上各有其特征,呈现出巨大差异,并且以此相互区别。他们对于食物,有着颇不相同的分类和偏好。在时人的眼中,选出了各自最具代表性的食物,进行比较和品评。具体而言,江南把独有的水产品奉为佳味,北人则将草原上的羊奶制成的酪视为美食。请看下例: 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世说新语·言语》) 玩尝诣导食酪,因而得疾。与导笺曰:“仆虽吴人,几为伧鬼。”(《晋书》卷七七《陆玩传》) 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卷九二《张翰传》) 羊酪本为北方少数民族的食品,如汉代晁错谈到北方胡族时指出:“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②东胡之一的乌丸,“俗善骑射,随水草放牧,居无常处,以穹庐为宅,皆东向。日弋猎禽兽,食肉饮酪,以毛毳为衣。”③吐谷浑:“有城郭而不居,随逐水草,庐帐为屋,以肉酪为粮。”④地豆于:“多牛羊,出名马,皮为衣服,无五谷,惟食肉酪。”⑤突厥:“其俗畜牧为事,随逐水草,不恒厥处。穹庐毡帐,被发左衽,食肉饮酪,身衣裘褐,贱老贵壮。”⑥这些少数民族,皆以游牧为生,在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上相差不多。 在汉代文献中,基本没有汉人食酪的记载。汉武帝时期,江都公主刘细君被派往乌孙国合亲,后人称其为乌孙公主。刘细君身处异国,夫婿老迈,言语不通,内心悲愁,作歌一首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身居朔方,被迫改变饮食习惯,以肉酪为食,实为无奈之举。三国时期,汉人食酪仅有一见,即《世说新语·捷悟篇》所记曹操故事:“人饷魏武一杯酪,魏武啖少许,盖头上提‘合’字以示众,众莫能解。次至杨修,修便啖,曰:‘公教人啖一口也,复何疑?’”以此来看,酪在三国汉人中乃极稀少之物,以魏武之尊,竟仅得一杯,竟又与群臣分而食之,可见其珍贵。及至两晋,胡汉之间的交流日广,酪得以进入汉人饮食。西晋时期的尚书令荀勗,因久病赢弱,晋武帝下令“赐乳酪,太官随日给之”,泰始以后,贵族富室兴起了使用胡人饮食器具的风尚:“泰始之后,中国相尚用胡床貊盘,及为羌煮貊炙,贵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会,皆以为先。”⑦在这股胡风熏染之下,中原人将酪纳入盘中之餐,自在情理之中。不过,由于酪以新鲜羊乳制成,需要特定工艺,价值定然不菲,多见于贵族之家,常人难得享用。⑧在上列晋代史料中,我们看到,无论吴人陆机拜访太原王济,还是吴人陆玩拜访琅邪王导,作为主人的王济和王导皆以酪来款待来宾,四人皆出身于南北最为知名的世族,显然二王将酪视为中原最可称道的食物。尤其王济,还沾沾自喜地询问陆机,江东有何物可与酪匹敌。同样,草原民族亦将酪视作他们的土特产,前凉张天锡投靠东晋之后,会稽王司马道子问他西凉有何产物,张天锡应声回答:“桑葚甜甘,鸱鸮革响,乳酪养性,人无妒心。”⑨同样将乳酪视为能够彰显地域优越性的物质符号之一。 然而,“跨文化的饮食障碍在历史上由来已久,并且常常扎根于个性心理中,因为个人品位很难改变。”⑩吴人对酪这种北地食物并不看在眼里。(11)当王济挑衅性地询问江南有何食物与酪能有一比时,陆机傲然回答说:“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余嘉锡先生对此作了很详尽的注解,他征引《齐民要术》等书指出,制作莼羹必下盐豉,“陆云‘但未下盐豉’者,言莼羹之浓滑甜美,足敌羊酪。但以二物相较,则羊酪乃未下盐豉之莼羹耳。”又引明人徐树丕《识小录》之注:“‘千里,湖名,其地莼菜最佳。陆机答谓未下盐豉,尚能敌酪;若下盐豉,酪不能敌矣。’徐氏此解极妙,与余意合。”(12)陆机的回答,成为一时名对。其对本地食物的欣赏,以及对中原食物的轻视,在陆玩和张翰身上同样得到了彰显。因为饮食习惯有异,陆玩食用王导的奶酪之后,身体出了问题,他写信给王导说:“仆虽吴人,几为伧鬼。”一个“伧”字,表明他对渡江而来的中原人士的蔑视情绪。张翰更因思念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等美食,而毅然辞归,尽显其人之旷达与卓识。莼之美味,直至明清时期,仍有描述。明代陈继儒在《岩栖幽事》中提到:“吾乡荇菜,烂煮之,其味如蜜,名曰荇酥。郡志不载,遂为渔人野夫所食。此见于《农田余话》。俟秋明水清时,载菊泛泖,脍鲈捣橙,并试前法,同与莼丝荐酒。”(13)李渔在《闲情偶记·饮馔部》“莼”条提到:“陆之蕈,水之莼,皆清虚妙物也。予尝以二物作羹,和以蟹之黄,鱼之肋,名曰‘四美羹’。座客食而甘之,曰:‘今而后,无下箸处矣!”(14)李渔集文人趣味之大成,除了声色文艺,对饮食也颇有研究。“蕈”为一种野蘑菇,李渔指出其为“至鲜至美之物”。他以蕈与莼为食材,加蟹黄、鱼肋做成羹,其味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