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美学思想认为,审美活动是一种创构意象的过程。审美活动与意象创构是主体在瞬间达成的。主体瞬间猝然与景相遇,思绪万千,情景交融,创构而成物我浑然为一的审美意象。因此,意象的创构是主体在瞬间直觉中实现的。这是审美创造的一种巅峰状态,从而使主体超越了时空的束缚,进入到自由的境界。在审美活动中,丰富复杂的审美对象,尤其是许多文学艺术作品,往往未必就能一目了然,而常常需要我们通过知性才能对审美对象深入了解,从而深化我们的审美体验,因而许多艺术作品常常很“耐看”,需要细细品味。但审美创造的会心总在那一刹那间,而且主体在瞬间的体验及其所创构的意象往往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 一、即景会心,物我交融 意象创构的瞬间性,首先表现为主体在瞬间的即景会心,使物我得以交融。即景会心是指主体通过感官与外在景色刹那间亲密相遇,不假思索,外在景色当下便与心相会,情景即相融合,使人和自然妙合无垠。主体创构意象,从与对象关系的角度说,是即景会心;从主体自身的角度说,就是即目(包括即耳)会心。即目会心,物象的体性与主体的自然心性两者之间一拍即合。其间所谓眼到、心到,都是瞬间的事。主体在瞬间感物动情,以心映照外物,既体悟到外在物象,又透过外物体悟到心,从中观照到自我的本性,物我贯通,意象遂从中得以创构。正是在一刹那间,物象点亮了人的心灵,心灵也使得物象光彩夺目。这就是明代思想家王阳明所说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①因此,触物起情是瞬间的事。主体受自然感发,瞬间即悟,而豁然开朗。 意象的创构是主体以刹那间忘我的虚静之心去顿悟对象。道佛都常常把心比作明镜,故老子提出“涤除玄鉴”②,禅宗提出“心如明镜台”③。主体以明镜之心映照万物,使物我瞬间相契相合。这种虚静之心,在宋代的朱熹看来就是消融了心灵的渣滓:“人与天地本一体,只缘渣滓未去,所以有间隔;若无渣滓,但与天地同体”④。虚静的心态让主体回归天性,使主体的感官和情感更为灵敏。佛教所谓明心见性,就是指主体清除心所受到尘俗的污染,超越世俗利害计较,从而恢复人的自我本性。在审美活动中,主体要虚静,不受是非利害的干扰。宗白华曾经说:“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事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⑤这是在强调以虚静的心态映照万物,实现物我为一。 审美经验与审美理想是意象创构瞬间性达成的基础,并且支配着意象的创构。如《庄子·养生主》谈庖丁解牛,十九年的解牛经验积累,使得庖丁在瞬间能够游刃有余。这说明主体对物象的选择和反映,受审美经验和人生阅历的影响。审美理想是长期审美实践的结晶,是审美经验的具体表现。这种审美理想因物而现形,不执着于物,也不执着于我。审美经验和审美理想制约着当下的审美体验与判断。意象的创构需要调动以往的审美经验与审美理想,对眼前的物象、事象和艺象进行取舍、提炼和创造。主体的修养、审美经验在感兴活动中同时被激活,共同参与了体悟、判断和创造。清代袁守定在《占毕丛谈》卷五《谈文》中曾说:“文章之道,遭际兴会,摅发性灵,生于临文之顷者也。然须平日餐经馈史,霍然有怀;对景感物,旷煞有会。尝有欲吐之言,难遏之意,然后拈题泚笔,忽忽相遭。得之在俄顷、积之在平日。”⑥可见,后天的审美实践、审美经验和由此而形成的审美理想,不同程度地影响着审美活动和意象创构,虽然“得之在俄顷”,却也是“积之在平日”的结果。在审美意象的创构中,主体在瞬间由感官与物象或事象的统一,进入到心灵与物象或事象的统一。大千世界的自然万象与社会事象偶然触目,心灵受到感发,激情进发,常有灵机异趣呈现,从而在心物相接的一刹那,物我浑然为一。明代谭元春说:“一情独往,万象俱开。”⑦强调的正是情景相互往还的特征。主体在刹那间那种怦然心动的初感,使物我泯然合一,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的感觉。 在物我交融中,主体是身心合一的,耳、目与心是一个整体。主体以耳目相感,以心相感,以心神与万象相会。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五孝武帝《济曲阿后湖》评语曰:“但令与心目不相暌离,则无穷之情,正从此出。”⑧这是一种由感而通的过程。意象创构中的主体是身心合一的主体,应目与会心是同时发生的。宗炳《画山水序》云:“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⑨在审美活动中,物象唤醒了心性,是一种觉醒。吴雷发《说诗管蒯》曰:“大块中景物何限,会心之际,偶尔触目成吟,自有灵机异趣。”⑩清代徐沁也说“悠然会心,俱成天趣”(11)。它们都在强调意象的创构由即兴的触目会心而成趣。 主体瞬间的体验是一种自由自觉的体验,从中既体悟了物象,又由物象照见了自性,使心灵得以安顿。审美活动中,主体在体悟万物的同时,也返观了自己的心性。感悟之心见于象,从而顿悟见性,瞬间的直觉使物我浑然为一。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记载:“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闲想也’。”这是一种不经意的即兴感悟。陶渊明所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里的悠然就是不经意的心态,触先而感随,便会心旌摇动,触物起兴,感物兴怀,从中获得自得之趣。这是一种率性而为的过程。而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则说明悠然的心态中伟大的情怀转瞬即逝。王维《终南别业》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人在不知不觉中信步走到小溪的尽头,逍遥自在地看那天上的云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随意。宋代叶梦得《石林诗话》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人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12)会心即会意,会心于山林景色,使景色打上了当下心境的烙印。《旧唐书·田游岩传》有所谓“游于太白山,每遇林泉会意,辄留连不能去”(13)。面对山水,心意即会,从而忘情于山水之间。主体在瞬间以心映照外物,透过外物也可以体悟到内心,物我之间豁然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