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语言规划理论的热点问题之一是双言现象与双语现象。双言中的“言”指的是同一种语言的不同变体,双言现象亦即“一种语言的两种变体在整个语言集团内并存,每种变体各有其特定的作用”①的现象。双语现象则是指两种语言并存且各有其特定使用范围的现象。 双言生活古已有之,方言邻接处,移民都市里,古来都是双言兼用②。同样,双语生活也是古已有之的。目前对中国古代的双言双语生活主要是从语言接触角度进行探究的,而从语言规划角度研究的却不多。 古代的语言规划已经经过了历史的洗礼,研究其成败利弊能给我们今天的语言规划带来启发。南北朝时期的语言政策,目前学界研究不多。而南北朝时期作为一个“乱世”,其语言生活丰富多彩,各色各类“语言管理者”们纷纷在这个历史舞台上展现着自己的意志。我们认为,南北朝时期是典型的双言双语社会③:南朝以双言为主,北语(后来演变成南方通语)与吴语并存;北朝以双语为主,汉语(亦以“北语”为语音标准,后来演变成北方通语)与鲜卑语共行。在南北朝通语上面还有一个通常不用于日常交际,而仅是作为书面语规范存在的读书音系统④。 南北朝时期多族杂居,南北割据,通语方言相互激荡,母语与外来语交互竞争,是我们观察双言双语的绝佳窗口。统治者如何利用语言来为自己的统治服务,语言政策如何体现统治阶层的利益,进而为国家利益服务,值得探究,也对目前国家推行的一带一路战略有极大的启示意义。 一、南朝——双言社会:北语和吴语并行 《晋书·王导传》云:“中原陆沉,衣冠南渡,世家大族渡江者十有七八。”永嘉之乱后,北方的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大量迁徙到吴地,他们作为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虽然是南来避祸,但政治上依然占有优势,他们的生活方式成为南方士人竞相仿效的对象,他们所说的语言也自然成为南方人模仿的对象,很快便取代吴语成为南方的士族交际语言,当然在这过程中也不免吸收了吴语的一些特点。但统治者对吴语的态度是宽容的,并没有要求南方庶族改用北语。于是吴语和北语并行于南朝社会。 (一)南朝上层社会的语言生活 关于南朝上层社会的语言生活状况,陈寅恪先生认为:东晋以来士人都不说吴语,只对寒人才说吴语,说明士人是北语阶级,而庶人是吴语阶级;北来士族初来时为了笼络南方士族,有的人有意学习吴语,而南方士族出于对北方语音官方地位的认同,除了个别人外,均刻意学习北语,反而比北来士族的语音更为纯正;北语拥有更高的声望,不会说北语的人是被人看不起的;这个“北语”,当是西晋时洛阳附近的方言⑤。 1.唯闻王导作吴语——北来士族的语言态度 南渡之初,北来士族出于笼络南方士族的目的,能够主动学习吴语,并能在日常交际中有意借用典型的吴语特征词,王导是这里面的代表人物: 《世说新语·排调》:“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 《类篇·水部》:“渹,冷也。吴人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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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作渹。”可见吴语中呼冷为渹。王导、刘惔均为北来士族,陈寅恪先生认为这是王导与刘惔说话亦用吴语,而鲁国尧先生则认为,是王导在说吴语,正好被刘真长撞见了。要注意的是:不管王导的吴语是否是对刘真长说的,都未必能说明他真的掌握了吴语。北来士族很可能只是象征性地学习了几个代表性的吴语特征词来笼络南方士人,而并非真能使用吴语进行日常交流⑥。他们日常使用的无疑还是北语,刘真长以王导说吴语为“异”正说明他们平常不说吴语,“作吴语”只是拉拢吴人,以取得吴人支持的一种政治手段。 南渡时日既久,北语自身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发生变化,又受吴语的影响而产生变异。有的人(尤其是年轻一辈)在耳濡目染之下大概也学会了吴语,但吴语的地位仍然不高。 《世说新语·轻诋》:“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⑦ 我们知道,王氏家族是南来大族,本来说的是北语,但王氏家族南渡时王徽之等尚未出生,王氏兄弟是南渡后的新一代,他们在吴语环境中长大(详后),应该已经学会了吴语。与其先辈王导特意操吴语以笼络江南士族不同,王氏兄弟相聚交谈时大概已经习惯使用吴语。支道林为陈留(今河南开封)人,少年时即南渡,后一直生活在江南⑧。他应当能够听懂吴语,却因王氏兄弟不讲通语而讥讽他们是说鸟语。可见吴语在士人心目中始终是不入流的,“北语”的正统地位从来没有动摇过。 2.南人至今能晋语⑨——南方士族的语言态度 南方士族的语言态度与北人不一样。晋灭吴以后,北语的地位上升,成为优势语言。对于南人来说,一方面,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崇尚“雅言”的传统。所谓的“雅言”,是以首都方音及读书音作标准语音而形成的一种语音系统⑩,多数时候是统治阶层所使用的语言,其中首都方音用于交际,读书音用于诵读经典及写诗作赋。对“雅言”的认同心理,使吴人愿意学习并使用北语,是为南人学北语的融合性动机。另一方面,北来统治者势力强大,官员多为北来士族,南方士族要进入统治阶层就必须学会北语,是为南人学北语的工具性动机。正是在以上两个动机的驱策之下,即使是南方士人亦以说北语为荣。前人对吴人学北语事已多有论述,此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