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克作为美学家和政治学家,学界对此已是十分熟悉了的。就美学领域而言,朱光潜先生在其影响深远的著作《西方美学史》中辟专节并花了大量篇幅论述了博克的《崇高与美》。正如在国内美学史研究领域所呈现出的大多数情况那样,朱先生对于博克美学的见解,一直影响着至今所有的美学史书写;学界经常使用的如蒋孔阳和朱立元二位先生主编的《西方美学通史》、汝信先生主编的《西方美学史》、凌继尧先生所著《西方美学史》,这些著作的相关章节都能见出朱先生观点的痕迹;如与朱先生的美学史评价“总的说来,博克可以看作英国经验派美学的集大成者”(朱光潜242)相似的论断亦在上述几本美学史著作中得到了体现。 但是比较令人遗憾的是,从朱先生的杰出范例出版至今,半个世纪的时间过去了,虽然在对其他思想家的美学研究方面,国内学界成绩斐然,但是对博克美学的研究相较而言取得的进展却不大够,这是与博克“经验派美学的集大成者”的身份很不相称的。在大多数研究中,学者们一般只停留在不停地重复博克说了什么,却很少谈及博克为什么这么说,博克这么说有什么思想渊源,以及造成了什么结果,这一类更有思想深度以及思想史意义的问题。新近在博克的美学研究上取得进展的国内学者是董志刚先生。董先生不仅在最近出版的由朱立元先生主编的《西方美学史》的《博克》一节中更正了一个从朱光潜先生以来一直在各种美学史中沿袭的事实错误,即误以为博克的《崇高与美》初版于1756年,再版于1757年(事实上初版于1757年4月21日,①再版于1759年1月10日);而且在其论文《博克崇高理论的渊源》中试图勾勒出“崇高”从伪朗吉努斯至博克的内涵沿革,这个尝试在国内学界的博克研究中是新颖而有见地的。 不过笔者在这里仍然不得不对董先生论文中的一些观点做出一定的保留,这主要是因为文中在指出博克崇高理论的背景时基本只限于17和18世纪的思想家。诚然博克大体只从17和18世纪的思想气候里获取了使其《崇高与美》长成的阳光,但我们却不能因此忽视其著作之花通过向上生长而排斥的传统土壤。事实上,这个不足也存在于国外学者那里。在通行的《崇高与美》的批判版的长篇编者导言里,James T.Boulton教授描绘了这本书的写作与出版背景,并进而细致而有条理地追溯了这本书的正文的每一部分(情感、崇高、美、词语)中其他思想家可能的对博克的影响,以及他们的相关论述直至博克的逐步演进;但遗憾的是,人们在这里却很少能找到17世纪之前的思想家的踪迹(Boulton:Editor's Introduction)。新出的Paul Guyer教授所编辑的版本的编者导言里,作者倒是试图从整个美学史的角度去理解博克。他与Boulton教授相比在分析博克思想渊源时援引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伪朗吉努斯,但是此后一下就跳到了17、18世纪去分析博克对门德尔松、康德乃至叔本华和尼采的影响。而且坦白地说,这位著名的康德专家和三卷本的《现代美学史》的作者,在这篇导言的论述中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理解太过简单化,而对伪朗吉努斯的理解是值得商榷的。② 不过,暂且把这些问题放到一边,无论如何Guyer教授的导言是杰出的尝试。让人感到遗憾的主要是,按照马仁邦教授的说法,“那种中空版本的哲学史——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接下来就是笛卡尔、洛克和他们18、19世纪的后继者”(马仁邦1)。也就是说,Guyer以及其他大多数研究现代哲学与美学的学者,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中世纪对于现代哲学与美学的形成所施加的影响。但是,正如笛卡尔、洛克、莱布尼兹等与中世纪哲学有着紧密的联系,博克的《崇高与美》也在很大程度上回应了中世纪美学的论题,并由此初步揭示了现代性的特征。而这正是本篇论文所努力阐明的主旨。 一、物的美:从形而上学到经验主义 博克的崇高与美两个观念,虽然学者们一直聚焦于前者,首先因为它是经由博克而第一次纳入到一个美学的“系统”,其次因为它经由博克的系统而影响到了从莱辛到康德的德国美学,但与美学史联系更紧密的无疑还是后者。因为,第一,美是美学史从最初到今天的核心概念;第二,正是通过把美限定在其恰当的位置上,博克才能为其独特的崇高腾出空间;而为此,第三,博克自己在《崇高与美》中主动回应了美学史上一种对美的理解方式。在该书第三部分,不同于相应的第二部分全部都在列举引起崇高的正面原因,作者花了超过该部分一半的篇幅,来驳斥传统上将美与比例、合适、完满相提并论的学说。关于这一点,学者们虽早有论述,例如Paul Guyer教授就认为将美与比例等同的学说由莎夫兹伯里与哈奇森持有,与合适并论的学说由休谟与莎夫兹伯里共享,与完满混淆的学说来自德国人鲍姆加通与门德尔松(Guyer);但是,如果某位读者仔细地阅读博克的文本,不难发现驳斥传统学说的这几章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与系统性,三个被驳斥的学说互相关联,所以它们应该可以由一个相应的完整体系来容纳,而不只是孤立地分属于不同哲学家的体系;相反,也许不同哲学家与这一体系的相似处反倒是继承自这个体系。 而如果这位读者随后回想起中世纪美学的常见概念,便也不难发现,博克所反驳的美的对象所具备的要素,比例(proportion)、合适(fitness/utility)、完满(perfection),与中世纪美学的核心概念有高度的一致性。中世纪美学的集大成者圣托马斯在《神学大全》里写到:“美需三者。第一是完全或完满(perfectio),因为有缺损者,由是而丑。此外,应得的比例(proportio)或和谐。再则明亮,由此,说有灿烂色泽者美”(ST 193,Ia,q.39,a.8 co.),而圣托马斯的老师大阿尔伯特也说过:“正如身体之美需要有肢体的应得比例(proportio)以及色泽在肢体上闪耀[……]同样普遍之美的理据需要任何部分或任何元素或任何东西的互相比例(proportio),以及在这些东西上闪耀形式的明亮”(Eco 51-52)。